那个姑娘不太体面地坐在一块塑料布上,她家世普通,身价低廉,长得苍白又矮小。可谁也忽略不了她的光芒,连忙着买菜的妈妈都停下脚步,拉着我走过去,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女孩应该跟她学学。”
这是我家附近乱哄哄的早市,那本名叫《简·爱》的书就这样出现在席地摆放的书摊上。她曾在每个自卑的女孩心中停留。这次,大概是我在某个角落里偷偷擦亮了神灯,她坐着这块破破烂烂的飞毯终于来到我身旁。
那时我只有10岁,又矮又瘦,留着妇女干部式的革命短发,整天跟在大孩子屁股后面跑来跑去。“漂亮”这种褒义词和我没什么关系。和邻居小朋友扮演《新白娘子传奇》和《戏说乾隆》时,美丽的女主角从来与我无缘,只有小青和春喜这种跟班角色才会派到我头上。
即便在亲妈眼中也是如此。她本来希望我能像百货商店柜台里陈列的那些洋娃娃一样,有着白瓷般的皮肤、婉约的笑脸,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女儿不可遏制地“长成这样”时,只能略带失望地决定:她成为不了公主,只能成为一名战士。
我就这样被迫地走上了自强之路。只有一个人在家,翻出妈妈的化妆品,穿上她的蓝色百褶裙,再戴上橘色塑料耳夹时,我才能偷偷变身成那个虚幻国度里美丽又高贵的公主,就如同我要学习的对象简·爱躲在她舅妈家红色窗帘后面,偷偷读着《英国鸟类史》,想象着远方孤零零的岩石和幽幽月光。
只不过,认识这个同样不漂亮的女孩之前,我是用妈妈的“郑明明牌”睫毛膏武装自己,而她靠头脑让自己变得强大。
我要学习的这个姑娘其实是个身份卑微的家庭教师,宴会时只能躲在角落里,连名字都像我一样通俗得没有什么气势。可和里德少爷打架时,她还能引经据典地骂他“罗马皇帝”;面对主人罗切斯特“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这个提问时,她居然不带一丝讨好地脱口而出:“不,先生。”
我简直太崇拜她了!作为一个同样相貌平庸的女孩,我也可以这样有范儿吗?
我迅速投在这个同样矮小、但脑子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奇异念头的英国姑娘麾下。虽然对于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来说,“平等”和“独立”还只是遥远的抽象概念,但她或多或少安慰了我那颗有些自卑的心。
“郑明明牌”睫毛膏干涸了,塑料耳夹不知道丢在哪里,我不再对着镜子拼命掀起刘海在发际寻找赵雅芝式的“美人尖”。“如果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上帝没有这么做,那么姑娘们,还是接受这个事实吧,你只是没有美貌,但至少还有脑子。
我更加热衷于用知识来武装自己。初一语文课上,老师向大家询问谁完整地读完了《红楼梦》和《简·爱》,并且可以接上“寒塘渡鹤影”的下半句,只有我举起了手。我依然平凡、矮小、不漂亮,但那只微微举起来的手简直太有存在感了。
如同我妈期待的那样,我正在变成一个战士。我尤其羡慕简·爱面对罗切斯特假扮吉普赛人时的表现。面对“你为什么不发抖、脸不发白、不向我请教”的质询,她一定是凛然地像江姐一样脖子一梗:“因为我不冷、我没有病、我不傻。”
我迷上了这种不肯示弱的精神。至少,也要假装镇定,表现得满不在乎。“没事儿”成了我的口头禅,不轻易向别人求助成了做事准则。看着做值日时别的女生娇柔地把提不动的水桶递到男生手里,想想自己洒湿了的半条裤子,我心中充满不屑;数列题解不出来,我宁愿一个人咬着笔头发脾气,也赌气不去向同桌请教;面对心仪的男生,我故意大大咧咧表现得像个爷们儿,毫不在意。
有朋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太没有女人味儿了,并劝我在工作和感情上要善于运用女性特征。还有网上流传的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示弱也是一种魅力”“女人示弱的五种智慧”帖子,我一边觉得可笑,一边忍不住怀疑。
也许我并没有接受自己的不完美。这些刻意表现出来的镇静,都只是不强大的障眼法。我在意很多事情。就像看了那么多版的《简·爱》电影,却没找到一个符合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不止一次想对导演大声喊:“简·爱只是长相平庸,而不是丑呀!”那种感觉就像自己被冒犯了一样。
但我就是我自己,不完美是我的一部分,不示弱也是我的一部分。不需要讨好别人,在我的独立王国里,我主宰自己的一切。因为简·爱说过,我们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如此。
23岁生日时,我模仿国内一位诗人写的献词,祝自己“年轻、漂亮、会思想”。这是我第一次用“漂亮”形容自己。尽管那个自卑的小姑娘还会不时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透透气,但我不再需要简·爱的陪伴了。两百多年里,她一次次穿梭于那些外貌平庸的姑娘心中,和她们一同旅行。如今,她坐着毯子已经飞往下一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