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是一部工程学工具书。其实,它是一部当年力压《达·芬奇密码》成为英国图书销售冠军的小说,也是一部像模像样的家族史。故事讲述乌克兰人随波逐流的生活窘境与英国的贵族神话相遇时,所撞击出来的悲喜剧。
36岁的乌克兰妇女瓦伦蒂娜对新生活充满功利性的期待,为此不惜嫁给84岁的英国老头子,利用移民政策,削尖脑袋要在英国落脚。她性感风骚,每天憧憬着以“订婚戒指的大小、车子档次的高低”来评断身份地位和丈夫能力的上层社会生活。她的家里变成了交织着多种语言、多种肤色的奇异世界,就像每天有马戏团表演一般热闹沸腾。
姐姐薇拉和妹妹娜杰日达,尽管失和多年,此时不得不结成同盟,联手反对父亲“无耻的”暮年恋,誓将小后母驱逐出境。在驱逐小后母这条明线背后,一条既往家族苦难史的暗线被作者不动声色地显现出来。作者玛琳娜·柳薇卡以女人独有的犀利笔法描写了这出博弈闹剧的荒诞与滑稽,同时,也含蓄地以后代探寻者的角色揭开了家族苦难史的大幕。
柳薇卡的父母都是乌克兰人,她则出生于二战结束后的德国难民营,她将自己的亲身经历投射于故事中的“和平宝宝”娜杰日达——出生于1946年,对欧洲历史的苦难往事一无所知。娜杰日达对家族历史的追查像是摆一幅拼图,经过一连串来自父母亲的回忆片段和与之大相径庭的姐姐薇拉的叙述缓缓拼凑起来。这之中,母亲的回忆总是轻松美好的,尽管丈夫不在的日子里,她所在的村子一波接一波被清洗,“德国兵——然后是俄国兵,然后又是德国兵”,但她还是选择性记得如诗如画的童年生活,“牧草长得葱郁茂密,足以藏身,草色青翠惹人,上面还零星地点缀着红白花朵……”尽管母亲去世后的后花园变得“杂草郁郁葱葱,爬藤横行霸道,落下来的果实在乌兰,长出奇异的斑斑霉菌;飞蝇,文字,黄蜂,蠕虫和缓步虫在果实上大快朵颐……”一如现实中的乌克兰,懦弱、悲愤却不由自主。以母亲为代表的二战后的乌克兰移民,尽管承受着这个世界的非难,到头来还是得屈就这个世界、试着原谅这个世界。
当社会动荡时,艺术变成了催吐剂。作者的黑色幽默乖张、辛辣、自虐又虐人。所谓的黑色,指的是悲观、不肯妥协及道德上的讽刺。一如文中对未亲身经历的战争苦难的轻描淡写,对杀戮和血腥不着一笔一墨,仿佛那是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儿。但每一句都犹如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荡漾出层层涟漪,产生的联想悠远绵长,仿佛撕裂头颅,从中钻出一个新的活物。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既是老父亲晚年醉心于科学研究的心血之作,也是躲避瓦伦蒂娜每天粗俗纠缠的武器。拖拉机本是工程师为解决人类温饱而创造的福音,在前苏联却沦为当局用以推行集体化(造成大饥荒、大清洗)和消灭国内外阶级敌人的意识形态工具。作为乌克兰极权制度下的幸存者的老父亲,在坚定、反复,近乎喋喋不休地说明:在进步的过程中,在我们忙着拍摄月球坑洞,战火持续蔓延和权力结构急速繁衍之际,我们却退化了。等这一部“技术史”真正带来“人文史”的影响之时,也许是乌克兰崛起之时——这也是作者的希望。
峰回路转的是,瓦伦蒂娜与人偷情,生下了故事中没有交待“爸爸”的小女儿。这一“无根”的生命,却促使瓦伦蒂娜破天荒的同意了离婚,并收起往日的粗俗、尖酸和破败,跟着不计前嫌的前夫重返乌克兰。薇拉看到婴儿便想起了娜杰日达出生的时候,很显然,这个新生儿也将是一个“和平宝宝”,尽管是在乌克兰。她的成长史里不会有“软绵绵软耷耷”的老父亲,也不会有危机四伏的家庭暴力。文明令众人失望,众人又缺乏文明。所幸的是,瓦伦蒂娜完成了她的人性转化。
若不是这位乌克兰女人的介入,右翼倾向的“战争宝宝”薇拉和左翼倾向的“和平宝宝”娜杰日达恐怕还在互相不理解和埋怨之中。没有对父亲的救赎,也无法彼此了解。没有激烈冲突的抗争也就无法定义黑暗世界,因为没有光线可以被夺走,正如文末结尾处,父亲赤裸着全身,高喊的那句:“我在向太阳敬礼!”
用荒诞的家庭事件来牵引荒诞的历史,用无根的生命结束无根的追溯。这就是结尾,作者巧妙地赦免了笔下所有人物的责任,也就卸除了自己的责任。不必依照惯例去追究故事的动机和可信度,就其描述故乡乌克兰社会中的人物及其自身的病态需求而言,作者着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对现实中的乌克兰与其子民来说,这条漫漫长路依然不知伸向何方,显然,60余岁的作者本人也无法再走一趟。
郭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