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咖啡馆,是找我帮他写歌词。
三十出头的男人,长得端正。从中牵线的朋友说,他是一个民歌手,歌唱得好,只是时运不济。
他要了一杯巴西咖啡,没有加糖与奶精,慢慢用小匙搅动。谈起民歌手的生活,他说,要耐得住寂寞啊,关在房间里,一首歌练几百上千次,每一句的发音都要用心琢磨。我表示自己是外行,不能十分确定民歌演唱水平的高下。
“很正常。所以呢,民歌手要靠自己的努力走红太难了,因为在没走红之前,几乎没有机会培养粉丝。不像流行歌手,发首歌到网上,就有点击率。”他的言语间似乎有怨气,表情却十分平静。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想过,于是恍然大悟地说:“噢,难怪别人说民歌界的水很深。”他笑了,似乎觉得我的话十分有趣,然后不着痕迹地接道:“总的来说,女歌手成名比男歌手容易。”
那天晚上,咖啡馆的人很少。他给我看自己写的歌词。满纸皆是宋词风格的西风、冷雨、凭栏、望尽,模仿的痕迹相当重。他说有几首歌,已经谱了曲,可以唱给我听听。旁边一个台位坐着两个熟客,听说他要唱歌,便坐过来听。
他开始清唱,左手打着拍子。“昨夜细雨过处,轻风几许彷徨,问路长亭君莫笑,何时知音两茫茫,你在何处,是否归来,我在何处,等你回来……”他唱得很轻,声音发自丹田,听上去飘渺而遥远。我屏住了呼吸,四周静得只听得见歌声,那歌声像一块轻纱,拂过面,拂过发,拂过桌上余温尚存的咖啡。当他唱到“桃花百里香,春风尽欢颜”,一阵花香徐徐而来,若有若无。
歌声停,我们一时竟没有话说。
“我闻到了花香啊。”一位女士感叹。我点头赞同,歌者疑惑地看着我们。
最初的歌谣,应该就是产生于这样一种情境吧。静夜,三五人,篝火,有人想唱,于是唱起。没有伴奏,没有掌声,歌者只顾唱自己的心事,只是,他的心思在某个节点上,清脆地撞击了另一个人的心事。
那一夜,每个人都成了民歌手。
轮到我时,我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五音不全。“没有不会唱歌的人,只有不同的唱法。”他说。
我唱了一首印尼民歌,大家皆听得专心,连走音也成了歌曲情感表达的一部分。忽然想起中学时代,与同学坐绿皮火车。夜深人静的时候,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她靠在我的肩上,我唱歌给她听。那一夜,我唱完了所有会唱的歌,而她,听完了世上最美的歌。后来,她告诉我,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没能再唱出那么美的歌给她听。
咖啡馆打烊的时间到了,他与我们道别,送了一张自己的CD,嘱我帮他写歌词。“我已经32岁了,再不红就来不及了。”他的脸上,歌者的光辉退去,焦虑阴险地爬了上来。
我的心,有轻微的痛,我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他太多。音乐原本不是为了出名而存在的,正如艺术不是为了金钱而存在。
艾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