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友

    对于39岁的外来打工者占有兵来说，这个春天似乎格外明媚。从这个月起， 他从广东省东莞市一家工厂里的保安队长，已经变身为当地长安镇宣传文体局的一名干部。他和儿子的户口今年就能调进长安镇，他们将成为正式的城市居民。

    占有兵正忙着和同事们筹办一本影像杂志。他对新工作有许多憧憬，他觉得这能让他真正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能更专注于摄影。而使他身份发生转变的，正是他10年来拍摄的记录工友工作生活的摄影作品。

    1990年代，获得政策优惠的东南沿海地区大量引进制造加工厂，发展劳动密集型产业。当时，去沿海打工，成为不少年轻人的选择。1995年，22岁的湖北人占有兵刚刚退伍，就来到了这里。“我们那一代的打工者大多是从农村出来的，想要摆脱农村辛苦的劳作，渴望见到城市，过上有规律上班的生活。自己也没想到要赚多少钱，做多大个事。”

    那时，招工的工厂多，但是应聘的人也特别多。工厂门口常常有很多人坐着等。占有兵的一个同乡，三次去深圳，花光了身上的钱也没能找到工作，只好回家种地去了。占有兵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酒店做保安，每月450元钱工资。他初来乍到，常常换工作，电子厂、电镀厂、五金厂都干过。直到2000年，占有兵来到东莞长安镇一家大型电子厂，才算是稳定了下来。他做保安队长，管着200多个保安。长安镇总面积97.87平方公里，常住人口66.4万人，其中有户籍的只有4万多人，绝大多数是外来务工人员。   

    生活安定下来了，占有兵还渴望能体现出更多的自我价值。在帮企业内刊拍过一些照片后，他慢慢觉得摄影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工厂会改变，我不想跟着工厂变化而变，我有我的价值。”于是，他把镜头对准了自己身边形形色色的工友们，开始记录他们的神态举动。

    在他的镜头里，工厂简单重复的生活被直铺在观者面前。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工直接瘫在椅子上小憩，蝼蚁一般的个体，拥挤不堪的打卡通道……在占有兵看来，拍摄工友，就是拍摄他自己。“我通过他们来观看我自己。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感受，都是我有的。辛苦琐碎的劳动，快节奏的生活，拥挤的工厂，毫无私人空间的宿舍，在外的漂泊，长久的分离，这些我都体会过。我和他们一样。他们经历的过去和即将经历的未来，也是我的过去，我的未来。”

    将近10年的拍摄，让占有兵积累了20万张左右的照片。这些影像见证了时代前进中变化着的打工者，也见证了我们国家所经历的这一时代。今天，越来越多的农村劳动力涌入沿海产业区，涌入大城市。外来农民工渐渐成为城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他们却并不是城里人。而背井离乡许久的他们，虽然和乡土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却再也不想重新变回农民。他们处境尴尬，他们进退两难。到工厂打工，出卖体力也只是个过渡，之后这些外来打工者将何去何从呢？ 

    在当年和占有兵一块出来打拼的那一拨打工者中，有五六个朋友都开了自己的工厂，做了老板。一个曾做过人事部管理的同事已经在英国博士毕业，进了全球500强的企业。但更多的打工者，则慢慢沉寂下来。

    占有兵发现，与年岁稍长的工友相比，年轻一代的农民工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招进来的工人和我那一辈有很大的不同，新招的人都有90后的了，我曾专门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来打工。90后的孩子大都觉得能赚点钱给自己花，能学到些东西。特别是女孩子，很多都想赚点钱后自己开店做老板。可老板哪有那么好做呀！”过去的打工者，挨过饿，家里没钱，还要寄钱回家盖房子，所以特别节俭。新一代的打工者，家里负担没有老一辈重。在很多人眼里，这群90后的孩子选工作很挑剔，干活也不服管，有一点委屈就要离职。

    不过和过去相比，有一点是共同的：工厂流水线上的工作，永远是辛苦乏味，简单重复。许多年轻人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花在琐碎的分工作业上，却也只能换得并不高的工资。大家都说加班的工厂才是好工厂。占有兵介绍：“如果不加班的话，一个月只有底薪1100元钱，怎么能够生活呢？要想拿到2000或3000元，那工人一定是要加班的。虽然有很多劳工组织强制要求工人休息，可一个星期100多个小时上班时间是很普遍的。工人们也很矛盾，如果不加班，收入又实在得不到保证。”

    这样的收入，想要留在城市实属不易。占有兵说： “我所在的长安镇房价已经要9000元/平方米，最贵的15000元/平方米，而普通打工者一个月只有两三千元工资。我们只能租住在当地人盖的出租房里，350元一个月，空间狭小，我和妻子孩子还有母亲一起住。” 很多年轻人觉得在工厂实现不了自己的理想，就离开了。

    不少年轻人在工厂里邂逅了爱情，就结婚，怀孕，然后在快要生孩子的时候才离开工厂。占有兵有个系列的照片就在讲述工厂夹缝里发芽的爱情。大部分工厂里男女比例不平衡，比如电子厂90%都是女工，五金厂又都是男工。工业区里各个工厂相距很远，大多数年轻人谈恋爱都要回家相亲，少部分在工厂谈恋爱。他们收入低，也没什么地方去，就会在工厂附近的草坪上约会。

    漂泊在外的爱情，有些很凄凉。曾有一名广西保安和一名河南姑娘恋爱了，谁知还没结婚就生下了孩子。姑娘之后得了白血病，尽管男孩子拿出了所有积蓄，也没能救回自己的爱人。

    更多小夫妻，会在工厂附近的小饭馆里摆上一桌，请来工友吃一顿，就算是结婚了。占有兵1999年迎娶妻子，2005年才在长安镇团聚，他们之前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

    占有兵力图用相机对时代做一个见证。他说：“摄影有时候挺简单，有时候挺复杂的，但必须有摄影者表达的思想，思考最重要。往往拍给今天看的照片讲究角度的刁钻，而拍给未来的图片规矩老实。常态的东西最有价值，也流传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