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结婚那天,新房里一片喧闹。
我在新舅妈的书架上发现一册《梦里花落知多少》,等到婚宴开席,我从书中拔出来,已是泪流满面。
过了些日子,我捧着《撒哈拉的故事》笑不可抑。我终于体会到:“三毛的文字,让人哭,让人笑,都随她意。”
一段时间内,我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三毛的书上。
那时,我每天坐8路公交车去上学,公交车站有个小书摊,摊主每次进了三毛的新书都会主动和我打招呼。
我和后座一位女同学一度打得火热——为了传播三毛,我慷慨地把书借给她,盼着她赶紧读完,和我讨论;但没几日,她把长发中分,胳膊上套着几个不明金属的镯子、手链……我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对三毛最拙劣的理解。
是啊,拙劣。
三毛曾说,“天女散花从不将花撒成‘寿’型,不是不能,而是不为”。真心热爱三毛的人,怎么会对人、对物、对美,刻意为之?
三毛又说,“滚石不生苔”,我和那位同学就此疏远,没再挽回;这句话也被我当作座右铭,写在每本让我留言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上。
考研时我想选择道家思想史方向。事实上,每次坐在中国思想史课堂,我都会想到三毛——她曾在台湾文化大学哲学系旁听;每次讲到道家,我就觉得更懂一些她——三毛是我见过最具道家气质的当代作家。
比如,她的流浪,在我眼中,与“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意境没什么不同,和道家的纵情山水、我行我素一脉相承。比如,她笔下的异国风情、白手起家,不过是“人生是一场大梦”,“包括写作在内的所有事都是游戏”在生活中、文字里的体现。
“三毛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和‘自然’。而这些、她吸引我的,我想拥有的,都在这门专业中找到本源。”
后来,有朋友在qq上遇到我,仍戏谑:“还想做道姑吗?”
我最终在别的大学以别的专业毕业,又像许多别人一样,千方百计挤进某个城市,把生存和更好的生存放在首位,不知不觉,年复一年。
一天,我走在单位附近的长街,有同事说,90年代初,一个叫三毛的作家曾来过这儿。
我说:“是吗?很久以前,我很喜欢她。”
又一天,开会,一个负责人问,有谁知道三毛?曾一同逛街的同事推推我,负责人见势,点了我的名。
他说,“有本揭露三毛真相的稿子,你做责编吧。”
我一下呆了。
“揭露”、“真相”和“亵渎”、“侮辱”等同,若与我的名字绑定,我便辜负了三毛让我哭让我笑,凭栏言志的年少。
于是,我连忙站起来推脱,这有且仅有一次的拒绝引起了负责人的质疑。
他问:“你不想干了?”
慌乱中,我找不到更好的措辞,便实话实说:“可是,三毛是我小时候的偶像。”
负责人笑了,会场里许多人跟着笑,笑声收住,他说:“你装什么装?”
那天,我在卫生间哭了很久。
生活必须有些改变吧。
一直以来,为在这个城市扎根,我们付出脑力、心力,有时,怕失去保障,还要支付高昂的精神成本。
我曾羡慕“摆脱盒子,把自己交给森林、湖泊”的三毛,却在成年后自觉自愿钻进盒子,不但失去“森林、湖泊”的梦想,连教给你哪些是美的人都维护不了,连“维护”本身都会被讥笑;如果接受、顺从这讥笑,终有一天将与你曾想成为的那个人告别,变成那些讥笑你的人。
青春期所有的阅读和思考都只为认识,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我却差点在实践中把自己变成它的悖论。
得有些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