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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6月的第三个星期天是西方父亲节，这两天一直提醒自己，得给爸妈打个电话了。平时通电话就很少，每次打去电话又多是老妈接的。这么一路过下来，竟然有很长日子没听到老爸说话了。
老爸如今真是如假包换的老爸，80岁的人了。咱国要论晚婚晚育模范，老爸老妈绝对算得上一对，老爸生我的年纪，在他那个年代，往极端一点说，当爷爷外公不是没可能。
我的小时候记忆里，爸爸所占的篇幅其实不多。我出生后的最初那几年，爸爸总也不在家，很偶尔才会突然露一面，然后我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爸爸为什么不在家？他们说，他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所谓“漏网右派”；后来他们又说，他被办了“学习班”。什么是“学习班”，我不懂。关于爸爸的记忆，印象最深是那一次，好像那时我两三岁，好像是我妈带着我，去爸爸所在的“学习班”。隔着非常小非常小的小铁窗，他们说着话，我爸不能出来，我们不能进去。那时的我，好像也并不很想到窗户里头的小屋子去见我爸，相反，我着急回去跟一群小伙伴玩，我对窗户里的那个爸爸，没有什么感觉。大人说完话，我们就离开爸爸了。走了好几步路，我回头看，爸爸还站窗户后边老远地看着我们。
我10岁，爸爸被“落实政策”，全家搬到广州，那个小窗户里的爸爸，成了跟我们天天一起生活的爸爸了。
那时，家里有苏小明的歌带，“有个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战士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耀着灯光。前线光荣的大家庭，迎接着青年。到处都是同志，到处是朋友。可是他总也忘不了，那熟悉的街道，那儿有亲爱的姑娘，和可爱的灯光……”录音机里放着苏小明，爸妈如果心情不错，会小声地跟着唱。爸爸是标准的男中音，而妈妈在她很年轻的时候是剧团里唱小生的，爸妈的音色、音高听上去倒也挺协调，“远方可爱的姑娘，寄来珍贵的信。小伙儿心里多高兴，变得更坚强。狠狠打击侵略者，战斗更勇敢。为了可爱的祖国，和亲爱的灯光。”
爸妈在家低声哼唱过的歌，很多我现在已记不得歌名，依稀还有印象的，有《教我如何不想她》，有《渔光曲》，有《星星索》，有《何日君再来》，而更多的，是前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山楂树》、《苏丽珂》，还有南斯拉夫的《深深的海洋》……女声小合唱《共青团员之歌》唱起来，长短句来回穿插，“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那时，我一唱这歌就容易舌头打架倒不过来气，妈妈带头一唱，得，比我利落多了。而《海港之夜》是一首男声小合唱，“唱啊，朋友们，明晨要启航，驶向雾蒙蒙大海洋。唱啊唱得欢，白发老船长，快来同我们一起唱……”眼看我又把节拍唱错了，这边爸爸的和声一跟进，嘿，好听极了。
《共青团员之歌》唱不过我妈，《海港之夜》和《三套车》又唱不过我爸，我只好“主攻”苏小明了。苏小明在那些年灌录的磁带还真不少，里头的前苏联歌曲，除了《灯光》，还有《小路》、《山楂树》等，全成了我的童年最爱。这么多年，翻唱这些老歌的歌唱家、歌手多得数不清，可直到现在，一唱到这些歌，从歌词到节拍，我最熟的，还是“苏小明版”。
那时的老爸，心情大好时，不光唱歌，还会在客厅即兴来一小段交谊舞，即便我们谁也不陪他跳，他那几步舞步还跟比赛似的完成得一丝不苟。多年以后我才听亲友说，其实在爸爸更年轻的时候，不光舞跳得好歌唱得棒，乐器他也会玩好几样。可惜，“文革”开始后，再没人见过爸爸玩它们了。而像“文革”后期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能见到老爸兴之所至哼哼小曲，这就不错啦。
在唱歌这件事上，除学校里的音乐老师，最早给我表扬的家里人，就是老爸。家里经常放各种歌带，姐姐、哥哥和我自然少不了边学唱边斗嘴。有一次我们仨又开始 “你跑调啦！”“你五音不全！”诸如此类互相抢白着对方，就听爸爸突然很认真地对大家说：别争了，你们几个，妹妹唱得最好！哈哈你别说，打从那天起，我家就没人质疑过爸爸的这个结论。现在我有时往回一想：小学、中学、大学，走哪儿我都一副想唱就唱的傻呵呵做派，“祸根”是不是就是老爸当初的那句肯定？
写这些字的时候，我真切地意识到，确实是有日子没听到老爸的声音，更有日子没听到老爸唱歌了。因为他们，我的老爸老妈，我才知道了那么多美丽的前苏联歌曲；因为那些老歌，我们全家，才能在那个物质困顿的年代里努力做着快乐的精神富翁。在网上，我重新找到了苏小明的这首《灯光》，在台灯下，边听，边唱。童年时跟着爸妈哼唱前苏联歌曲的那些场景，一个一个地从记忆里走了回来。这一刻很幸福。
陈娉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