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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8月22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全国400万白血病患者,王柯淞是其中之一。面对死亡,他选择登上舞台,忍着巨痛高声唱歌,在每一个镜头面前露出笑容。这是这个已去世的年轻人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小秘密——其实他也并不喜欢舞台,他只是希望给父母留下的每个定格画面,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白血病悲剧定格的笑容

本报记者 李斐然 《 中国青年报 》( 2012年08月22日   10 版)

    王柯淞的同学为他制作的爱心墙

    王柯淞生前留影

    看上去,爱上网的王柯淞直到今天都还在热情地刷新在线纪录——他的QQ经常在深夜显示在线,隔三差五地还会在校内网上添加好友,生日那天还有篇新发表的日志《20岁生日》。

    粗心的人大概会在草草浏览了烛光里的切蛋糕照片后匆匆关闭窗口,但仔细看了才会发现,生日照片里并没有这个本该是主角的年轻人。人们只能在他的头像里,看到那张微笑的脸。

    而那篇日志写的内容其实是:“亲爱的崽崽……上天给了你19年7个月的假期来到世界,可他又把你带走了。你在天堂还好吗?”

    就在去年这个时候,这个西安音乐学院声乐专业的学生还在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节目现场,当主持人毕福剑邀请他“再来一曲”时,可他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能唱了,头太疼了”。

    他的亲友团除了父母,还有医生和护士。这些医护人员以及演播厅外停留的救护车,时刻准备把这个白血病晚期患者送回医院。

    在十几分钟的演出结束后,王柯淞下了舞台卸掉妆,立刻跌回奄奄一息的疾病状态。他不得不依靠轮椅离开演播厅,坐上救护车回到医院。消瘦的脸变得越来越惨白,以至于他调侃道:“下次动漫节,我可以直接去COS(注:扮演)《暮光之城》里的吸血鬼!”

    旁人难以想象,这场演出距离王柯淞因病去世,只有半年的时间。

    在他们的印象中,这个湖南小伙子似乎永远在笑。

    就算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滴滴滚落,他的嘴角还是上扬着。就算拿着筷子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他也不忘笑着跟人打趣。就算每天吞下240颗中药丸、喝上一大碗的中药汤,他也会做出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一个夏天的午后,王柯淞躺在307医院血液科病房的一个小角落里。纤长的输液管像是夏天墙壁上的爬山虎,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一端连着巴掌大小的药袋。

    由于从10岁开始输液,他的血管都变成黑色。大夫只能将一根46厘米的输液管直接埋进皮肤,从左手手臂蜿蜿蜒蜒地通向心脏。可他却像个介绍新产品的推销员,摸着这根埋在胸口的特殊管道,兴奋地跟人解释,“你看,这条是新埋的!”

    至于枯燥而又难捱地吃药,他将其换算成一长串数学公式——每天240颗中药丸+两公升中药汤剂+12颗护肝片+6颗泼尼松+1颗肌苷片+1颗B12+不能运动+不能出血=我的生命。

    不过,这个自称“24小时吞药的药罐子”还有个梦想,那就是登台表演。尤其是当死亡愈发逼近时,这个梦想显得更加急迫。

    2011年春天,医生发出“最后通牒”——王柯淞的生命最多只剩下6个月。一向少言寡语的父亲开始着急地收拾行李,张罗着买火车票回湖南株洲,嘟囔着离开医院。他说:“离家1000多公里,再不回家就回不去了。” 

    而得知这个消息,王柯淞只是在病床上趴着,突然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我要上舞台唱歌,我要上星光大道。

    “我就是想在世界上留点痕迹,我想过写遗书,但是遗书看着太难过了。我不想让他们看得那么难受。所以每次采访录像我就尽力笑着,这样以后爸爸妈妈看到我,看到的都是喜气洋洋的笑脸。”王柯淞说。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在北京西单购物广场,妈妈吴碧霞跪在来往如梭的年轻人中间,央求他们帮帮儿子。乡下80多岁的爷爷奶奶每天在家里种地,然后拉到菜市场去卖,给小孙子攒钱。连曾经采访过他的记者都写信给电视台,帮他交报名表。

    似乎是在跟死神赛跑,王柯淞开始频繁地接受媒体采访。高烧40度的时候,他还坚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见记者之前,为了保持好状态,他一口吞下了好几片止痛药。

    去年7月,他终于到了北京,只不过是在高烧不退的状态下,躺在呼啸而过的急救车里来的。等他睁开眼睛,“北京”长得和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差不多——煞白的床单,煞白的墙壁,缠绕在身上的输液管,还有挂在头顶上似乎怎么也滴不完的药。

    不同的是,舞台离他更近了。在星光大道的后台上,他兴奋地走来走去,可是走不了几步又累了,只能坐在观众席上,可还是依然抬着头打量着这个“一辈子里见过的最大的舞台”。

    “我最喜欢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完全看不见台下的观众,好像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在唱歌。”他说。

    这个学习音乐的大学生站上了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舞台,粉底盖住了他脸上的苍白,洗不掉的发胶让他的头发一根根地立在头顶,在亮得晃眼的聚光灯照射下,他就像每个舞台上的歌手一样,光鲜亮丽地登台了。

    事实上,他已经没有办法放声高唱了。当嘶哑的喉咙唱出高音,他感到的是即将昏厥的痛苦。他只能躺在床上,插上耳机,翻来覆去听着塞满手机空间里的170首歌。闷的时候,他会悄悄溜到病房走廊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在角落里,小声唱着歌。

    每当疼痛来的时候,他会发疯般大叫。但当镇定下来,他又会像是旁观者一样,一边用手捋着头发,一边轻声地与人聊天,顺着手指,黑色的头发一根根地掉下来。

    “掉光了就成大叔了。”19岁的他不高兴地嘟囔着,但他很快又打起精神,“就算掉光了我还是一休哥,一休是永远的正太。”

    死亡对他来说,太过熟悉。从10岁开始,他一天到晚住在医院。好奇心驱使他偷偷溜进医生办公室,翻看着跟五颜六色的小人书完全不同的病历纸,读着那些如同死亡判决书一样的句子。

    不过,只要醒着,他就会在病房里跟病友们讲笑话,从湖南的奇志大兵讲到北京的郭德纲,他的电脑塞满了这些相声录音。他从不看悲剧电影,“因为不想哭出来”。

    他像一个在课堂上回答名词解释的学生一样,冷静地描述着疾病带给他的感觉:“感觉就像是头上的每一寸肌肤都长满了水泡,一碰就要爆炸,跟爆炸一样疼,连碰头发都会爆炸。” 

    但是,这个调皮的年轻人还会在经历骨穿的时候,扭过头来笑着跟医生打趣:“要我怎么配合你,你才能把手术做好点?教教我呗!”

    “一开始觉得疼,但是习惯就好了,救命嘛。”他说起来毫不犹豫。在他10岁的时候,他就经历过骨穿这种钻心的痛,不是一次,而是11次。

    就算凌晨4点高烧不退,折腾着无法入睡,他还会在缓过劲来以后故作轻松地发条微博:“出了一身汗,不过挺舒服的,头次这样排热毒,呵呵。”

    他还打电话给在老家的表姐,邀请她元旦来北京玩。可是,他的元旦并没有到来。去年圣诞节,在市郊的一间病房里,这个年轻人在零点钟声响起之前的几分钟,大声地嘶吼着。

    “快来救救我啊!”他大声吼着,“我也是一条人命啊!”

    最终,那天夜里,王柯淞走了。父亲为他擦身体,换衣服,这个男人依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掉着眼泪。

    这位父亲从此拒绝再提起这个名字,哪怕是亲友间的问候。他只有在极个别的时候露出忧伤的表情,后悔小时候“没像别人那样宠着儿子,对他太严厉了,还打过他的手心”。但是,想儿子的母亲忍不住说起往事,这个父亲会立刻拿出严厉,“好了伤疤,你又揭开”!

    等父亲睡着了,母亲就会偷偷上网,登陆儿子的QQ,一遍一遍地翻看他的相册。可是,她却只能看到爱开玩笑的儿子留下的搞笑相册名字——《心脏病患者勿入》。儿子的QQ名则叫做“喜剧里的悲剧”。

    今年他生日那天,家里举办了生日聚会,邀请了儿时同学和表姐。讲起那个“小时候带她爬树、捉鱼、抓蛐蛐”的弟弟时,表姐还会咯咯地笑个半天:“小时候他生病吃那些药,让他长得又胖眉毛又粗,我们天天拿他的照片笑他,蜡笔小新,蜡笔小新!”

    表姐吴昊说:“我一直觉得,他只是被圣诞老人带走了。”

    王柯淞妈妈的手机里,现在装满了他曾经的演出照片、视频,想起的时候就会翻来覆去地看。在他去世之前,他曾跟爸爸妈妈一起,在病房的电视里,看到舞台上的自己出现在只有几秒钟的新闻中。

    就像是一个工人提前验收自己在未来才会出炉的作品,他看着电视上的自己,设想“倘若他离开了,爸爸妈妈看到的画面”——虽然脸色苍白,唱高音时也有点跑调,但从头至尾都是笑脸,没有眼泪,他“挺满意的”。

    那一天,在星光大道的舞台中央,王柯淞一点也不像个病人。他穿着白色的笔挺西服,头发像流行歌手那样直立地站在头顶。他像模像样地拿着话筒,和一位师姐手拉手唱起了周杰伦的歌曲《蜗牛》。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台下的观众随着歌声节奏鼓掌,而电视外的王柯淞看着自己的样子,在荧屏前,始终微笑的他终于掉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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