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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09月26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854期

往事并不如歌

本报记者 王波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2年09月26日   12 版)

    交响乐《沙家浜》演出照

    8月的一个周末,下午两点,中国交响乐团老年活动中心的门准时打开。其他同事七手八脚地开始摆麻将桌,82岁的章雪萍则径直走向了北墙的白色展板。上面印着12个鲜红的大字:《岁月当歌》——中央乐团老照片展。

    前三张照片要突出的,分别是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

    “这应该是我们乐团排演《东方红》大歌舞的时候,毛主席和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同志一起接见我们。”满头白发的章雪萍指着第二张照片说。正是当年分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刘少奇在1952年指示,“以中国青年文工团为基础,建立国家歌舞团”,才有了后来分离出来的中央乐团。

    除了和同事冯琬珍、王廷英一块儿发起这次图片展,从2007年起,每个月下旬,同样是在这个活动室里,章雪萍还有另一个身份——乐团离退休老人“谈心会”主持人。如今,谈心会已经举行了42次。前来参加的,包括著名指挥家李德伦的夫人李珏、继王昆之后扮演白毛女的原中央歌舞团副团长孟于等老人。当然,每次也少不了冯琬珍,她从1979年开始受乐团领导之命,撰写有关中央乐团的宣传报道,至今仍偶尔能在报刊上见到她对乐团的回忆文字。

    这些老人提到“乐团”两个字时,一般指“中央乐团”。这个1956年成立的乐团,在1996年进行改革后,更名为“中国交响乐团”。不过,章雪萍和冯琬珍等老人的记忆,更多地停留在了1996年之前。

    那是与音乐有关的五味杂陈的近半世纪时光。

    为革命服务

    对于章雪萍来说,这段时光开启得更早,在1948年。

    那一年,她从湖南周南女中毕业。与母校的前辈学长蔡畅、杨开慧、丁玲等人或投身革命或投身文学不同,不懂什么是声乐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钢琴的章雪萍,选择了进入湖南音专学习。

    这所学校的创办人和校长是男高音歌唱家胡然。他有一个明确要求:“学生只许搞业务,不许搞政治。”

    一个地下党同学私下找到章雪萍:“我介绍你入一个党,这个党你只知道我,我也只知道你,别的人都不知道。”

    “什么党啊?”

    “共产党。”

    “我不知道什么党不党,我爸爸不让入党。”如今在北京和平里的家里,章雪萍回忆,自己当年就这样拒绝了同学。

    尽管如此,长沙解放时,尚未毕业的章雪萍还是跟部队走了,在四野138师宣传队为《白毛女》一剧伴唱。有人动员她参军,但她由于拉提琴的男朋友不想参军而作罢。

    辗转到1951年底,章雪萍通过了主考官孟于主持的考试,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歌队。孟于早年在冼星海的鼓励下,考入鲁艺,1945年起便在张家口饰演《白毛女》中的喜儿和《血泪仇》中的王桂花。

    1952年,歌队变成中央歌舞团合唱队。除了革命歌曲外,演唱刚刚创作出来的新歌,也成为孟于、章雪萍等队员的任务。其中的《让我们荡起双桨》,至今仍被广泛传唱。

    两年后,大学毕业生冯琬珍考进合唱队。她参加演唱的第一首歌是《我们的祖国》,创作者是曾写出《社会主义好》的李焕之。当年秋天,22岁的冯琬珍便“非常激动”地跟随合唱队到怀仁堂,为第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演出,并第一次见到了台下坐着的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

    “我们作为专业乐团,唱了很多革命歌曲。解放以后很多商店里播放的《打得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等,基本上是我们乐团到电台录的音。”冯琬珍回忆说。

    她至今自豪的是,乐团创作组里,有后来创作出《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施光南、创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郑律成、创作《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瞿希贤等“懂音乐”的作曲家。因此,当年的合唱曲,虽然不少是歌颂党和领袖的,但都是用艺术手法写的。

    “当时唱西方的歌,一定要有级别很高的领导批准。”她强调。所以,上世纪50年代,他们能唱的大都是苏联、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等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歌曲。

    这也是当时形势的需要。1953年,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要举行第四届世界青年联欢节。最终章雪萍所在的合唱队夺得一等奖,19岁的钢琴家傅聪获得三等奖。

    那次获奖让章雪萍和同事们刻骨铭心,很大程度上缘于他们在这一年经历的大悲大喜。

    当年3月,章雪萍正在王府井买东西,广播里突然传来沉重而悲痛的声音,斯大林逝世了。

    “我当场就觉得不行了,咱们阵营的领袖没有了。”她回忆说。回家后,她马上写了入党申请书。但这一次,组织没有批准,理由是她“骄傲自满、个人英雄主义、不联系群众”。

    不过,随后传来的消息,一扫章雪萍内心的阴霾。为了更好地为世界青年联欢节做准备,组织决定先派他们到苏联进行一个多月的培训。

    出国前,为了向世界展现中国人的良好形象,担任驻外大使的耿飚被请来给代表团讲课。“他告诉我们西餐怎么吃,哪个手拿刀子哪个手拿叉子。”章雪萍边说边比划着。

    不仅如此,代表团还专门为女团员购置了镂空高跟凉鞋。她们被告知,罗马尼亚人以为中国女人还都是小脚。代表团规定,在罗马尼亚期间,女性一定要穿丝袜和凉鞋,一定要把脚露出来,以便宣告中国女性不再是小脚女人。

    这样做的必要性很快得到证实。“真的,我们一上街走动,就有人看我们。人家还真就看我们的脚。”章雪萍说。

    她最受人瞩目的时光,也始于那年年底,合唱队随以贺龙为团长的赴朝慰问团为志愿军演出。

    正在为《荷花舞》和《采茶舞》伴唱的章雪萍,突然被从台下叫到幕后。“报幕员嗓子哑了,你赶快报幕去。”领导急匆匆吩咐道。

    接下来,现场的人们听到:“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南花花》,演唱者郭南英。”随后,郭兰英走上了台。

    穿着合唱服的章雪萍刚回到幕后,领导劈头便问:“你刚才说的什么?”

    “《南花花》啊。”

    “你再说一遍!”

    “《南花花》。”

    这时,这个分不清发音的湖南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把“兰”说成了“南”。

    即便如此,领导还是发现她“报幕的时候很自然”。这也让章雪萍从此走上了报幕主持的道路。

    同事们则开始笑称章雪萍为“幕后合唱队员”——幕后排练时有她,上台演出时,她却穿着合唱服跑到台前报幕了。

    当然,这些往事在展出的照片里都看不到。因为在1956年7月10日,中央乐团才以原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和合唱队为基础而成立。

    为国家演出

    前几年,中央电视台一档节目回顾1959年中国首次排演《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往事时,曾采访章雪萍。

    主持人朱军一上来便问:“听说您还是我们的前辈?”

    章雪萍明白他指的是报幕主持这事儿,便淡淡地回应:“算是吧。”她只是没有眼前这个后辈幸运。在她风华正茂的年纪,报幕员在中国还不是一个专职职位。

    1955年毛泽东在怀仁堂举行晚会,招待正式访华的越南领导人胡志明,那时章雪萍便是报幕员。报完幕后,她需要回到自己在合唱队的位置,和冯琬珍等一起用越南语为客人演唱《胡志明之歌》。

    1959年,中国和东德同时建国10周年。为了与中国一起庆祝,东德决定国庆期间派德累斯顿交响乐团到北京演出,主打曲目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为了能与德方同行交流,先后在京郊100多个公社和工厂下乡体验生活的中央乐团成员,不再与农民和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提前回到乐团排演《贝九》。

    不过,除了排演《贝九》,章雪萍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任务。

    那年9月,刚竣工的人民大会堂里,举行了一场大型演出。前半场在舞台上的是中央乐团,由章雪萍报幕;后半场上台的是总政歌舞团,由著名科学家周培源的女儿周如燕报幕。

    台下坐着的最重要的观众,是国务院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他受总理周恩来委派,从现场的两个报幕员中挑选一个,负责国庆10周年文艺晚会的报幕工作。

    最终在9月30日晚上站到怀仁堂舞台上的,是章雪萍。她注意到观众席上,除了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中国领导人,“大大小小社会主义国家的头头脑脑基本都来了,苏联来的是赫鲁晓夫”。

    此后,一些同事开始称章雪萍“国家报幕员”,因为她“通过了陈老总主持的国家考试”。

    1960年1月,为庆祝缅甸国庆,周恩来总理与陈毅率领400人友好代表团访问缅甸,其中文化艺术团的200多人主要来自中央歌舞团东方歌舞班和云南歌舞团,但依旧点名让中央乐团的章雪萍去报幕。

    文艺工作者们在访问中的表现,周恩来形容为“在政治上打了一个大胜仗”。据说,正是在此次访问回国的飞机上,周恩来和陈毅等人研究决定,成立表演中国及亚非拉歌舞为主的东方歌舞团。像中央乐团一样,“以文化艺术为外交、政治服务”。

    在这背后,是当时国家外交政策的转向:从50年代面向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开始全面转向亚非拉国家。

    国庆期间,来京演出的不再是苏联或东欧交响乐团,而是演出本国民间民族音乐、舞蹈等歌舞艺术的缅甸、巴西和阿尔及利亚的艺术团等。中国对外文化交流项目的重点,也相应逐渐从西洋古典交响乐转移到民间民族音乐。

    这一外交政策,差不多在10年后的1971年才重新转向。这年7月,美国总统尼克松的特别顾问基辛格首次秘密访华。在招待基辛格时,冯琬珍和同事们为这位美国客人用英语演唱了《哦,美丽的美利坚》。

    周恩来等人再次意识到,为了适应外交的需要,文艺也需要做相应的转变。此前,自称对文艺“外行”的周恩来,在审查军队组织的文艺节目时,首次对演出所表现出的革命激情作出罕见的批评:“舞台上不能使劲喊,越唱越快,越唱越尖。以后不能再搞那些标语口号式的东西,这些倾向都是受极左思潮的影响。极左思潮不肃清,文艺就不能发展。”

    在冯琬珍记忆中,当时,《纽约时报》和《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日本文化界代表、荷兰电影导演、法国导演和作家等访问团接踵而来。

    “不仅是左派、中间派要来,右派也要来一点,这就需要我们适应新的形势。”在基辛格来访前夕,周恩来总理提出,要允许文艺工作者进行尝试。

    一年后,西德外长来京商讨两国建交之事,周恩来想为其演出贝多芬的《欢乐颂》。他安排秘书给中央乐团的指挥李德伦打电话。得到的答复是,乐团在“文革”后早已不敢练习西方音乐,很多人也已下放干校,几天内难以演出。

    为时代伤痛 之一

    这并非乐团第一次遭遇专业之外的困难。早在1961年年底,李德伦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的老师阿诺索夫访问中央乐团,并指挥了4场音乐会。周恩来和陈毅到天桥剧场看了第二场演出。虽然演出效果在外人看来挺“圆满”,但过程并不顺利。

    阿诺索夫指挥乐队和合唱队轮流排练时,一再发现铜管声部吹不上去。一旁等着排练的冯琬珍注意到,他大发脾气,重重地跺地表示不满。“这都是你们苏联找我们还债闹的,你看我们商店里卖的什么,只有肥皂和毛巾,哪有什么食品可吃呢?!”李德伦当时毫不客气地向老师这样解释。老指挥也谅解了这些“困难时期吃不饱,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乐师。

    当时,团长李凌千方百计地弄回来一些鸭子,20个人才能分一只。乐师和演员们在北京演出一场,每个人的报酬经常是两个花卷。

    而章雪萍除了自家的演出,还经常被外单位“借”去报幕。一度,总政歌舞团想调她去。“我们这儿唱的歌要比他们唱的歌好,什么都唱,他们总唱一些革命歌曲,都是《大渡河》那种叮叮咣叮叮咣的。我不能离开这儿。”章雪萍当时这样想,于是拒绝了。

    今年年初的谈心会上,章雪萍问眼前的老同事们:“咱们都是搞音乐的,可真正在这儿搞了几天音乐?”

    “没搞几天音乐,全是运动。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真的没有搞什么专业。”她自己随即答道。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

    刚到北京不久,她便赶上公私合营“打老虎”。她带着被子到琉璃厂画店的“资本家”家里住了一个多月。蹲守店里,把最好的画挑出来上缴国家,不让店主卖。由于不懂行,她专门挑那些漂亮的和颜色好看的,结果专家一鉴定,全是赝品。

    “那些老板白天放鞭炮欢迎公私合营,晚上在家里就哭。你想,把他的财产给拿了,他愿意啊?当然不愿意。”章雪萍撇着嘴回忆说。

    她和同事们的专业提升,也一次次被类似的运动打断。“每个运动都得参加,参加了,就没时间搞业务了。”她说。

    “世界上没有一个职业乐团的人,从政治上到艺术上,有我们这样的遭遇。我们国家政治运动比较多,每一次政治运动,我们几乎都要放下业务,投入到运动中。反右,大家要去参加各种批斗会、鸣放会,谁也不许唱歌,不许动业务了。肃反,我们也要参加,我们身边也有人被认为是反革命的。大炼钢铁我们也要参加,五七干校,我们去种苹果、种桃子、种水稻。”冯琬珍滔滔不绝地说。

    2001年出版的《李德伦传》中提及,有人问乐团管乐务资料的马润源:“共产党党内恐怕也有矛盾吧?”马随口答:“当然也得有了。”仅仅因为这句话,他就戴上了右派帽子。

    来自哈尔滨的小提琴手宋文秋,一句“苏联到东北时抢东西、强奸妇女”便成为“反苏右派言论”。单簧管乐手白哲敏的大字报贴出来后,没什么反应,在吃早饭时随口戏言:“如果下星期还没有答复,我就不干了。”结果,这句话成为“煽动群众罢工”的右派罪状。

    这样的往事,在章雪萍、冯琬珍等人的记忆里,不胜枚举。他们至今仍深深感激中央乐团时任团长李凌。

    这位团长当时吩咐在全国各地演出的合唱队队员,继续巡演,千万不要返回北京参加鸣放。

    “如果当时我们回北京,至少一半的人会被打成右派。”李凌后来曾这样回忆。

    乐队在外地演出了三个多月,返回北京时,反右已过最高峰。主要力量得以保留,也让乐团在1958年首次为电影配乐录音成为可能。他们先后为《上甘岭》、《英雄虎胆》、《永不消逝的电波》、《狼牙山五壮士》、《青春之歌》、《雷锋》等电影担任配乐。

    也是在这一年,“音协”提出,“展开对黄色音乐的批判”。为响应这一要求,乐团派人到北京各大高校讲课,告诉师生们哪些歌曲是“黄色歌曲”。“周璇的《何日君再来》被批得最多。还有电影明星李丽华的歌。”冯琬珍回忆。

    为时代伤痛 之二

    1963年,全国兴起抛弃洋乐器改奏民族乐器的风潮。音乐家贺绿汀生前回忆,南京一个西洋管弦乐队被拆散,乐师改行,有人被分配到剧院当售货员。还有音乐学院取消了外国乐器专业,让学生改学二胡。

    音乐和舞蹈的“革命化、民族化、群众化”,也在全国掀起大讨论。为了证明交响乐也能“三化”,中央乐团举办普及音乐会,把当时全国传唱的革命歌曲以乐队形式连续演奏,名为《革命歌曲联奏》。合唱队把《白毛女》中的一些片段改为大合唱,乐队则把《白毛女》的音乐改编为组曲。“想方设法把民间音乐素材,改编为西洋乐器演奏。”冯琬珍说。

    除此之外,乐师们在演奏时必须面带表情,以加强音乐的描述。在演奏《白毛女》中的“杨白劳”一段时,他们要面带哀愁。每排一段之前,指挥李德伦须带领乐队先学一段毛主席著作,以体现活学活用。

    “文革”中,章雪萍、王廷英等被打成了“五一六分子”。“我不能够相信,因为我们20多岁起,就在一起工作,可能在具体工作中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我不能够相信他们是‘五一六分子’。”40多年后,冯琬珍依旧难以掩饰自己的不解,用指头捣着桌子。

    她的丈夫、作曲家邓宗安因为在创作《穆桂英挂帅交响诗》时,写了一句台词“我不挂帅谁挂帅”来表现穆桂英的英雄形象,结果被认为是要“夺权”,被下放到小汤山干校劳动。

    1972年,邓宗安的姐姐、姐夫以天文学家身份,随李政道一起从美国回来访问。可能是考虑到外事影响,邓宗安和冯琬珍的干校生涯提前结束。

    而4年前,为了将样板戏拍成电影,江青在审查《交响乐伴唱红灯记》时,当众“解放”了李德伦、电影导演谢铁骊和钱江。但她同时将一件乐器判了“极刑”。因为“实在受不了”演出时大号的声音,江青要求,“大喇叭要取消”。乐团不知道她所说的大喇叭是指长号还是大号,她加了一句“朝天的那个”。于是,大号在中央乐团消失了差不多10年。

    江青指示乐团,“修正主义的东西下流极了,还不如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为了利润他们是下苦功夫的”,“要向敌人学习下苦功夫”。

    当邓宗安、冯琬珍夫妇提前从干校回到乐团时,中央乐团的实际负责人是钢琴家殷诚忠,他原本叫殷承宗。

    “他们家是资本家,江青说,你还要继承你们资本家祖宗吗,要对党忠诚,这样才改成殷诚忠。”冯琬珍回忆说。

    因为所演的交响乐《沙家浜》在1967年成为8个“革命文艺的优秀样板”之一,中央乐团也成了人们眼中的“样板团”。演出样板戏时,他们不能穿燕尾服,而改穿新四军军服。

    “哪有新四军戴着绑腿拉琴的?大家都觉得好笑,尤其是李德伦穿军服看上去实在不好看,影响了音乐艺术是一方面,反而破坏了新四军的形象。”冯琬珍说,乐团随后演出改穿中山服。

    “当时很多人很羡慕样板团。但样板团是生活在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的,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把一个人或一部戏打倒打死。他们体会不到心里的那种恐惧啊。”冯琬珍强调。

    这种风浪,一直持续到 1976年10月1日和2日,中央乐团在民族宫礼堂演出《为毛主席词二首谱曲》、《东方红》等曲目。这是乐团最后一次以样板团身份演出,冯琬珍注意到,同事们都非常高兴。

    尽管无力为西德外长演奏贝多芬《欢乐颂》,中央乐团在1972年依旧是国家用音乐接待外宾的不二之选。

    毛泽东在这一年也认识到,“光有这八个样板戏不行”。“看来文艺的事我得管一管了。”建军节前夕,他在书房接见年轻的京剧演员李炳淑时说。

    在此之前,中央乐团已经开始做了一些新的尝试。这年5月,他们开始公开试演《国际歌》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

    当时,林彪事件发生不久。《红旗》杂志罕见地刊登了两首歌的歌词歌谱,要求全国人民一起唱,以团结和统一认识。《人民日报》等报纸也发表评论员文章,呼吁“唱好两首革命歌曲”。

    乐团还组织人员创作了《梅花三弄钢琴协奏曲》,但被“枪毙”,因为里面有“西方资产阶级颓废的印象派和声”。

    但这并不影响乐团开始跟“资产阶级”接触。1974年10月,由87人组成的“中国中央乐团”出访日本,这是中央乐团首次外访。后来有人告诉冯琬珍,访问期间管得很严,并且每个人发放的现金有限,只好买了几根铅笔做纪念。返回北京后,日本驻华大使馆先邀请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随后他们坐车到人民大会堂。在一个厅里休息时,门突然开了,进来的是邓小平。

    这个重新登上政治舞台的领导人,和江青、叶剑英等一起接见乐团人员。

    这次出访,也让中央乐团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没再演出。因为要“消毒”——全体出访人员一起总结访日经验,检讨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所见所闻。如,在日本见到了乞丐,这证明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等。

    而那些年,出国访问也确实是极为郑重的事情。1975年,中央乐团有30多人参与演出的访美中国艺术团,临时取消原定行程,改为出访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圭亚那及委内瑞拉等拉美国家。出访前,艺术团给全体政治局委员做了表演,最终审查通过。

    在他们出访期间,冯琬珍则随其他同事一起南下福建和广东演出。

    为了迎接样板团,福建省党、政、军领导亲自到福州站月台上迎接,在广州则是广州军区司令员亲自出面接待。乐团所到的街道上,挂起“热烈欢迎中央乐团来我省演出”的巨幅大红标语,出行时前面有4辆警用摩托车开道。这也是冯琬珍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这次演出最引人瞩目的,是加入中央乐团才一年的女高音李谷一。她演唱的湖南花鼓戏移植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选段《远走高飞难找寻》极受欢迎。盛中国演奏的《红色娘子军》中的选曲《军民一家亲》、刘诗昆演奏的《战台风》,也赢得全场掌声。

    为时代伤痛 之三

    “我们乐团当年除了到人民大会堂、怀仁堂、北京音乐厅这样的地方演出,也到人民公社、钢铁厂、大寨、大庆油田这样的地方,为工农兵演出。”章雪萍指着一张山坡上密密麻麻坐满人的照片说。

    当然,从1970年起,因为身在干校,这些演出跟她已没有关系了。1976年1月,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传来,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掉入了深渊。

    “总理去世了,我们该怎么办?江青肯定不会给我们平反的。”如今回忆起当年的处境,老人眼圈发红,甚至有些哽咽。

    当时在乐团,像她一样悲伤和绝望的大有人在。他们都知道,周恩来是中央乐团成立背后最重要的支持者。

    得知噩耗后,中央乐团要求停止在民族宫礼堂的演出,但于会泳等文化部领导强令在悼念期间照常演出《交响音乐沙家浜》等样板戏——“一定要演出,这是一个战斗,就是剩下一个观众也要演出”。

    《李德伦传》中记述,演出那天,不少团员拉着李德伦一边哭一边表示不愿意演。李德伦考虑了一下说,这么办,咱们换个节目,唱《国际歌》、《东方红》。

    4月5日那晚,从民族文化宫回来的邓宗安告诉因病在家的冯琬珍:“天安门那一片的气氛不一般,风声不对。”他看到有公安、民兵拿着木棍、盾牌等从午门往外跑。这便是后来的“四五事件”。

    一个多月后,为纪念毛泽东延安讲话,中央乐团推出《党中央决议传四方》和《首都工人民兵进行曲》等歌曲,从5月23日起,连续四晚在首都体育馆举行的大型集会上演出。

    乐团成员内心里还留着对总理的哀思,在舞台上却要表演欢快的歌曲。率团来访的日本著名作曲家伊玖磨敏感地察觉到了乐团成员的“某种不满和矛盾”,还特别留意到“指挥家李德伦似乎对当时的政治局势有所不满”。

    看到他这番话,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决定到北京看看。1976年12月,他访问中央乐团,“四人帮”已被粉碎,所以李德伦在接待他期间,才可以以中央乐团负责人身份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出席了“被党内一条埋藏已久的极‘左’路线不断排挤死去”的郑律成的追悼会。

    同样可以开始被公开怀念的,还有贝多芬。次年3月26日是贝多芬逝世150周年。李德伦在年初便请示文化部领导贺敬之,可否举办纪念贝多芬音乐会。贺敬之请示文化部长华山,层层向上请示。根据惯例,24日演出消息就应见报,但一直到23日晚上9点多,中央乐团才接到电话,说中央政治局讨论通过,可以演出。

    音乐会做了实况广播,个别单位突然听到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时,大为紧张,以为收听了“敌台”。

    他们不知道,早在1972年秋天筹备西哈努克亲王50岁寿辰音乐会期间,周恩来就主动要求李德伦讲解贝多芬各首交响曲及其精神,之后还要文字材料,并特别说明要直接送到国务院。

    为了接待伦敦和维也纳乐团的来访,中央乐团也破例开始演奏《田园交响曲》。实际上,1973年2月,基辛格作为美方代表团首席代表访京时,先听完中央乐团演奏的《田园交响曲》后,才前往中南海与毛泽东会面。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这位美国人“有时不敢肯定所演的是什么”,他感受到了“文革”破坏性的干扰,觉得《田园交响曲》并非中国音乐家们所擅长。

    冯琬珍回忆,尽管直到10年后的1983年,中央乐团才第一次录制贝多芬交响乐全集,但在几年前,他们已经最直接地感受到了形势的变化。1977年6月,为了出访朝鲜,乐团开始排练一套全新曲目,包括乐团成员王酩基于电影《海霞》创作的《海霞组曲》,而当年为《海霞》配乐的正是王酩。更重要的是,在1968年被江青“枪毙”的大号,在《海霞组曲》中正式复出。

    这之前,殷诚忠也改回他原来的名字“殷承宗”。

    一切似乎正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

    1978年12月17日,中央乐团举行了这一年度的谢幕演出。除了演奏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开场乐曲是当时在中国尚备受争议的法国印象派作曲大师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序曲。更重要的是,这是中央乐团演出介绍曲目时,首次只介绍曲目本身,而完全不再附加政治或阶级性的描述。

    巧合的是,在这次演出前的12月15日,中美正式宣布建交;在演出后的第二天,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正式迈出改革开放的脚步。

    1999年,李德伦在深圳演出时,香港音乐学者周光蓁在后台找到他,说想写一本中央乐团的历史。李德伦就跟他说了一句话:“我们乐团的这40年,可是战斗的40年哦。”

    为历史负责

    如今,这场“战斗”早已结束,那些当年曾“一起战斗”或“相互战斗”的人,都已是垂垂老者。他们的儿女大都在国外。在章雪萍的主持下,老人们定期到离退休中心活动室围着麻将桌“谈心”。

    他们中年龄最小的78岁,年龄最大的孟于已经92岁。今年3月的谈心会前,孟于告诉李德伦夫人李珏:“杜锦玉不行了。”杜是他们的同事。

    两天前,他们89岁的同事王卿生走了。而去年夏天同事谈炯明的离去,更是让这些老人心有余悸。

    “78岁的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抽油烟机一直转着。过去了好几天都没有人知道,有臭味儿了才发现。”有人描述说。

    来谈心的一些老人,除了觉得孤单外,还担心自己“将来的命运可能跟谈炯明一样”。

    这些一度离政治人物很近的人,一直很关心时政,偶尔也会反思自己的音乐人生。

    “退休以后,我对我们从事了一辈子的音乐重新有了认识。我们都是搞音乐的,但是在我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搞音乐,成天都是开会,不是生活检讨会,就是你批我我批你。”章雪萍说。

    “政治形势对我们乐团影响很大。我们毕竟不是搞政治工作的,上面的领导决定让我们唱什么,我们就唱什么。我们的节目,特别是到人民大会堂的节目,都是要经过审查的,要开一个节目单先报上去。在文革以前和文革期间,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有时候是不让演出的。”冯琬珍说。

    这些老人们知道,要把自己经历的历史讲清楚,并不容易。

    文化部曾经让冯琬珍写一些有关中央乐团和李德伦的文章。“我说我不写,太难了。”冯琬珍说。但她又清楚,他们这一茬人,“每一年都要走四五个,死得都差不多了”。 

    所以,得知周光臻要写中央乐团的历史时,为乐团写了30多年宣传报道的冯琬珍拿出所有资料供他无偿使用。

    “没有历史,人就像浮萍一样。所以,我才会给他资料,给你讲一些往事。”老人说。

    她和章雪萍、王廷英一起,发起的这次展览,得到了老同事们的热情支持,一共拿出了500多张各自珍藏的有历史意义的照片,最终有212张贴上了展板。

    在那些黑白或略微褪色的彩色照片里,可以看到郭兰英、李谷一、李德伦、傅聪、胡松华、刘淑芳、杨洪基、鲍蕙荞、刘诗昆等人风华正茂时的模样。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和人生,也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所知之不多的历史。

本报记者 王波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12年09月26日 12 版

往事并不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