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大夫，不是商人

    10月27日上午，解放军总医院的一个多媒体会议室内，来自全国各地的1000多名专家，紧盯着会场前方的三块大屏幕。与此同时，在广州、武汉、沈阳、海口等13个城市的分会场，那里的医生们也在聚精会神地观看实况图像转播。

    大屏幕上，正现场直播的是一台微创手术。手术的操作者是国家863首席科学家、解放军总医院泌尿外科主任张旭教授。只见他娴熟地使用着腹腔镜器械，为一名前列腺癌患者进行机器人辅助腹腔镜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术，打孔、切割、止血、缝合……整台手术用时50分钟，一气呵成，犹如行云流水。

    从2010年起，解放军总医院开始举办国内泌尿外科微创手术卫星多点直播及语音互动会议，今年已是第三届。张旭教授这样阐述会议主旨：通过先进媒体技术，推广技术、普及技术、造福于民，达到提高医疗质量、降低医疗费用的目的。

    “我们发展和推广微创技术的目的是为了惠及于民。”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专访时，张旭说。他们的目标，就是最大限度地把技术推广到全国各地，并深入基层医院，最终受益的是老百姓。他说：“我很自豪，这项技术已经落户全国各地的基层医院，每年有上百万患者受惠于我们的技术。这就叫‘积德’，是我们医生的最高追求。”

    “技术高了价格也贵”并不是真实情况

    中国青年报：听说做您的病人很不容易，需要排着长队，等上一年半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找您看病？

    张旭：任何行业都需要品牌，医疗这个行业更注重品牌。因为我们是和生命打交道的，生命之托，重于泰山。一名大夫首先技术上要过硬，只有把技术做到绝佳境界，病人才能放心地找你求医。

    作为外科大夫，还要进行技术创新，把大手术变小手术，高危手术变安全手术，复杂手术变简单手术，最大限度地提高医疗质量。这些年，我们创立的微创技术，在全国进行了广泛的推广应用，提高了国家泌尿外科的整体治疗水平，也提升了我们的品牌。

    我要强调的是，我们的泌尿外科微创技术，和西方国家完全不一样。西方国家主要采用是经腹腔手术入路，我们采用的是经腹膜后手术入路。这个技术的原创就来源于我和我的团队。这个技术不是一台手术，而是一个体系。经过这些年的探索，已经完全成熟，在国际上独树一帜。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些核心技术，才使那么多人慕名来求医。

    中国青年报：您曾打过一个比方，如果将传统手术比喻成在大操场上跳舞，微创手术就像戴着镣铐在桌面上跳舞。您为什么放弃已经纯熟的传统开放性手术方式，选择“在桌面上跳舞”？

    张旭：这个比方是针对手术视野而言。传统的外科手术，就是打开肚子，开一个几十厘米的切口，什么器官都在我的眼下，用手来操作。而腹腔镜手术是在体壁上打一两个孔，让腹腔镜手术器械进入体腔，手术操作的界面很小。大家在直觉上觉得很难。但实际上，开放性手术是手术医生通过肉眼观察，而腹腔镜手术的视野经过放大，比传统手术放大很多倍、清晰很多倍。我们可以进行精细的解剖、分离，可以切除病灶，并最大限度地保留功能结构。因此，“在桌面上跳舞”，跳好了会比“在操场上跳舞”更美、更安全。

    中国青年报：能否具体说说，微创手术对于患者到底有什么好处？

    张旭：微创技术，意味着在根治疾病的基础上创伤更小、恢复更快。比如，做一个传统的肾脏手术，需要开一个30厘米长的切口，手术后很多病人需要休息3个月到半年时间，才能重返工作岗位，这是一个伤筋动骨的重大创伤。而微创手术，只用几个小孔，术后只需两到三周就能重返工作岗位。综合计算术后的康复成本，家属的陪伴、护理，单位的缺岗时间，微创手术成本要大大低于开放性手术。

    可以说，微创技术的推广，对病人、医生、医院、病患家属和单位，都会产生显著的经济和社会效益。

    中国青年报：很多人会关心微创手术的价格。人们总有一种印象，技术提高了，价格也会水涨船高。

    张旭：确实有人会问，微创手术的发展和普及会不会导致医疗费用的上涨？实际上，由于微创手术创伤小，安全性好，术后康复更快，总体成本远远低于开放性手术。

    举个例子，与开放性手术相比，腹腔镜肾癌根治手术的术中费用仅增加了1000元，其他都一样。但开放性手术至少要术后七八天才能出院，腹腔镜手术3天就能出院，住院时间缩短了，住院费用也相应下降。当然在有些医院，技术还不够成熟，由于腹腔镜手术的耗材、设备成本略高于开放手术，可能在腹腔镜手术开展的初期价格会略高一些。但如果把术后迅速康复、更快重返工作岗位的社会成本加进去，腹腔镜手术的总体成本远低于开放性手术。

    所以，“技术高了价格也贵”并不是真实情况。甚至可以说，技术先进了，价格反而下降了。

    中国青年报：我们知道，在有“全球泌尿外科腹腔镜大佬俱乐部”之称的欧洲腹腔镜大会上，您是唯一被邀请做手术演示的中国医生。也因为您，这个会议将2013年度的举办地点第一次定在了欧美之外的国家——中国。中国的医生是怎么获得国际认可的？

    张旭：众所周知，现代医学的发源地在欧美国家。在西方人眼中，我们就是学生。出于历史和制度的原因，我们的医学教育背景和医生执业资质，在西方都不被承认。中国医生要走出国门，非常难。

    中国现在是医疗大国，有这么多病人，这么多医生。但是在国际上没有话语权，除了医学教育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国内的医学临床实践创新性不够，大都是跟着别人来做，主要是重复和模仿欧美国家的医疗技术。但在我们的泌尿外科微创技术领域，不是简单地模仿西方。我们这些年做了一些工作，是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原创性工作，得到了国际同行的认可。

    我从2002年开始，就在国际会议上表演手术。在以往的欧洲腹腔镜大会上，应邀演示手术的清一色都是欧美国家的专家。正因为我们在微创泌尿外科的原创性的工作，我作为唯一的亚洲医生，连续三年应邀在欧洲腹腔镜大会上表演手术，每次表演手术都受到好评。

    所以，无论在什么领域，中国的专家要走出去，首先就要有创新技术、核心技术。有了这个，才能获得国际同行的认同和尊重。西方的学者们其实很务实，只要你有解决临床问题的能力，他们就会认可你。

    中国青年报：在这个领域，我国现在处在国际什么水平？和国际最高水准是否还存在差距？

    张旭：应该说，在泌尿外科腹腔镜领域，我们比国外起步晚了10年。但我们用了10多年时间，赶超了国际水平。我们原创的很多手术，得到了国内外同行广泛的采纳和认可，还写进了美国的教材。如果我们当初仅仅把国际先进技术拿过来用，也许现在还在落后。我们能够赶超他们，就是因为走出了自己的路。

    在泌尿外科腹腔镜领域，我们和西方国家已经在互相学习。国内有很多专家在国外学习，同时，有很多欧美国家著名医院的医生，在我们这里学习泌尿外科腹腔镜技术。我们不再仅仅是欧美国家的学生，我们也当老师。我们现在和西方是完全对等的交流。

    我们的医疗教育缺乏很完整的培训机制

    中国青年报：除了当医生、搞科研，教学也是您的一项重要工作。您如何评价如今国内年轻一代外科医生的现状？

    张旭：说到医疗教育，应该说是非常可悲。因为我们的医疗教育缺乏很完整的培训机制。最大缺陷是什么？没有完整的住院医师培训机制，这就是医疗水平参差不齐的原因。而在西方国家，都有很严格的培训机制，比如说毕业以后要当6年的住院医师，所以每个医生的知识面、操作技能都是非常完善的。而我们的医生，从医学院毕业后，不管会不会开刀就去开刀，不管会不会看病就去看病，风险很大。

    我认为，医学生的培养应该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基础研究教育，一个是临床技能教育。这些年，我们团队已经制定了系统的医学生临床培训计划，包括技能培训、动物实验等。经过这样的培训，学生毕业以后分到各地，很快都能成为当地知名的微创外科专家。

    很多人说，研究就是技术研究、搞分子生物学，这是不对的，在临床的研究也是重要的一项。近些年，我们一直把微创技术的临床研究成果，上升为理论，上升为经典的、容易掌握的治疗模式。大家一看、一学就能掌握。这也是一种研究。搞临床和做研究并不矛盾。

    中国青年报：您是怎么教育年轻医生和学生的？您给他们传授了什么经验？

    张旭：我的研究生有很多，开学第一课，就是团队精神教育。我认为这比什么都重要。我跟我的学生说，要像一家人一样相处，团队应该是和谐的，进行良性竞争，不应该内耗。所谓良性竞争，就是有什么成果、奖项，都以贡献大小排序，而不是靠关系。我们要实现资源共享、信息共享、知识共享，实现整体提升。只有这样，团队才能发展，才能有好的成果。

    我经常对学生说，做一个外科医生，需要全身心的投入，需要静下心来思考、做事，才能把事做精，才能融会贯通。

    中国青年报：我们知道，在医学领域是存在技术垄断的。您何不垄断先进技术？为什么愿意公开和推广？

    张旭：医生是与生命打交道的。我们发展和普及新技术是为了惠及于民。好的技术让更多的医生掌握，就会有更多老百姓受益。只要想学我的技术，我们都一点不保留，要录像给录像，要培训给培训，手把手地教，这十多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做的。因为我们是大夫，不是商人。

    正因为我们这种开放的态度，才使得泌尿外科腹腔镜技术成为国内的标准技术。我很自豪，这项技术已经落户全国各地的基层医院，每年有上百万患者受惠于我们的技术。这就叫“积德”，是当医生的最高追求。

    中国青年报：您为什么总用卫星进行手术现场直播？为什么花费如此大的成本去做这件事？

    张旭：医疗技术更新换代非常快，3~5年就大变样，因此学术交流非常重要。我们每年也会举办泌尿外科微创技术培训班。但对于外地的专家来说，在北京开会、参加培训班，吃住都不方便，成本高。我们前些年就一直在想，现在是信息时代，有没有一种让各地专家不需要长途奔波就可以进行交流的方法？所以三年前我们就开始了卫星会议。我们在301医院，把医疗技术的最新进展展示给全国几十个城市的医生，使各地大夫在当地就能接触到最新技术。

    现在，每年都有15个左右的城市参加卫星会。我们的目标，就是最大限度地把技术推广到全国各地，并深入基层医院，最终受益的是老百姓。10多年来，通过各种方式不遗余力地推广我们的技术，全国各地的基层医院都能不同程度地开展泌尿外科腹腔镜手术。

    我认为在所有的职业当中，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职业操守是最好的

    中国青年报：2008年，解放军总医院即301医院，将您作为优秀人才引进到泌尿外科，担任学科带头人。301医院为什么这么看重您和您所代表的技术？

    张旭：大家知道，301医院是国内最好的医院之一。无论是平台、硬件，还是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都是最好的之一，承担了大量重要的医疗和保健任务，需要一流的专家。医院的核心竞争力，最关键在于人才。设备可以买来，人才不是一两天就可以培养出来的。

    我到301医院已经有5个年头了。这些年来，301医院给予了我大力支持，有人才支持，也有社会平台的支持。正是有了这个平台，又有我们前期的工作基础，我获得了科技部863项目资助，担任首席科学家，同时还创办了《微创泌尿外科杂志》，实在是难能可贵。

    要完成一个大的临床研究项目，需要四个要素：一是要提出明确的科学问题，二是实施的可行性，三是实施的平台，四是项目承担人是否具备完成研究的条件。后两点也非常重要。我在这里，不仅获得了好的平台，个人能力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我能有今天，也离不开同济医院这方热土对我的培养，离不开同济医院的领导和导师给我的支持。

    中国青年报：很多人对您的评价是“妙手仁心”，但时下很多医生的社会形象还是比较负面的。您怎么看待当下紧张的医患关系？

    张旭：医患关系紧张有多方面因素。首先，医疗资源不足。很多病人都涌向了大医院，大医院人满为患，医生和病人很难静下心来很好沟通。小医院呢，空空荡荡，留不住好的医生。

    其次，也和患者的期望值有关。我们都知道，病人的期望值总是100%，但医学这个科学是有缺陷的，目前的科学水平对疾病的认识还是不彻底、不完善的，这就和病人的期望值有矛盾。

    实际上我认为，在所有的职业当中，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职业操守是最好的。比方说在服务行业，利益最大化是第一原则，可以根据预期收益选择是否提供服务。但医生不行，他面对的是生命，救死扶伤是第一原则，不管冒多大风险，必须施救。他们对所有病人，无论是什么身份，无论贫富，都只有一个目标，希望把病人治好。

    中国青年报：您会怎么对待病人？

    张旭：首先，无论地位高低、贫穷富贵，都一视同仁，这是我们起码的道德。其次，提高医疗技术。提高医疗技术、降低医疗风险是改善医患关系很重要的内容。

    我们还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探索了很多新技术，使手术更加便宜、更加快捷。我设计的手术方案，使每台肾脏、膀胱和前列腺的腹腔镜手术费用，降低了20%左右。

    中国青年报：医改中，我们通常都将关注焦点放在制度改革上，却忽略了优秀医生和先进技术的重要意义。对此，您怎么看？

    张旭：我认为，现在的医改，只强调医疗费用和药品管理等方面，是不够的。

    因为在我看来，医改的重点在人才方面。现在是大医院人才济济，中小医院缺乏人才。医疗领域人事制度改革，应该成为医改的切入点。

    我的设想是，县级以上医院的学科带头人实行年薪制。医院的学科带头人，不能从本医院产生，要面向全国招聘。大医院的医生不可能在本医院当主任了，就会另谋出路，就会流动。这样就会把大医院的医疗技术、医疗理念带到其他医院去，各地方就都会发展起来了。

    而且这样一来，各医院的主任就会发现，培养下面的医生，不会成为自己的“掘墓人”。这样，科主任就会努力培养科室医生，人才培养和流动就可以形成良性循环。

    我相信只要做到这一点，先进医疗技术都会普及到每一个县级医院，县级医院也会有很高水平的医生。比如在德国，一个几万人口的小城市的医院，就有可能在某个领域，在全世界排名第一。我们把技术推广以后，县医院也可以在某些领域做得很好，有自己的特色。这样就避免了大医院人满为患、中小医院没有病人，就可以真正实现医学人才的合理配置，有望解决医患矛盾中“扎堆儿看病”的问题。

    所以我认为，人事改革才是医改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如果仅仅停留在医疗收费和药品管理的层面，不解决医学人才的培养和流动问题，医改可能很难取得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