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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1月07日 星期三
中青在线

冰点特稿第859期

小丑与大都市

本报记者 秦珍子 《 中国青年报 》( 2012年11月07日   12 版)

    杭州近郊稍微便宜的楼盘板块,阿康都去现场实地看过。10月5日,在去表演的路上,他停下车到刚开盘不久的一个楼盘看了看。

    在租住的屋里,阿康啃着麦饼,一边查看楼盘信息。

    阿康拖着大大的行李箱,里面是他魔术表演的道具。

    离表演还有半个小时,阿康躺在面包车里休息。

    10月5日的一场婚礼即将开始,阿康赶紧啃点带来的面包。

    婚礼现场,阿康会忍不住从后台冒出来看看。

    晚上,表演意犹未尽的阿康展示他的“火焰掌”魔术。

    阿康在人群中举起手来。他顶着一头火红色爆炸卷发,穿着金色的上衣,在涂满白色脂粉的脸上,用眼线笔画出夸张的上扬嘴角,挂着两片蓝色气球做成的“嘴唇”。

    两周前,在杭州市余杭区临平镇举办的一场房产“置业节”上,阿康只是被主办方请来“攒人气”的小丑。表演结束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人群中安静地聆听一位房地产专家的报告。到了观众提问环节,他马上把手举得高高的。

    当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时,阿康的声音有些颤抖。

    “地铁修好后,那里会不会涨价?”那里指的是临平镇上一处他看了很久的地段,地铁很快通车,而临平镇也将开始建设余杭区最大的商业中心。在杭州生活了6年,阿康一直想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然而这座城市的房价近年来从未退出全国前10位,最近更是跃升至全国第4,每平方米均价近2万元。在杭州买房,对这个以扮演小丑为业的年轻人来说,是件“有落差”的事。

    许多参加活动的人转过头来,好奇地盯着他的脸。在此之前,人们看到的都是他怪异的扮相和表演的把戏。他的工作就是娱乐别人,奔波于这座城市的商场、婚礼和各种活动现场。他和大部分在大都市打拼的普通青年一样,也怀揣着买房和结婚的梦想。

    如果有可能,阿康宁愿每天从早到晚都披着这套小丑的装扮。这意味着,每天都能挣到钱,每天都离自己的买房梦更近一步。

    在活动结束时,有销售人员向这个小丑走来,推销一套每平方米8000元的房子。阿康觉得,这和表演时观众的掌声一样,是对自己的尊重。

    赚够钱,在杭州城住下来

    早上9点,阿康已经穿越大半个杭州城,到达临平镇人民广场。此前,一家广告公司联系了这位“专业小丑”,请他在置业节上制作气球玩具和表演魔术,报酬是1000元。

    活动准备邀请的那位专家,阿康听说过,是一名经常出现在本地媒体上的房产评论员。他心里还有些激动——自己早就开始关注临平镇的房子了,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对于已经登台“估计1000次”的阿康来说,变装只用了不到10分钟。他躲在广场的舞台后,套上红色假发和金色衣裤,对着镜子描黑自己的眼眶,很快走出来工作。

    广场上已经布满了十几家地产公司的宣传展板和展台,阿康要做的是在广场上即兴表演,吸引路过的人们,为活动增加人气,一刻也不能停歇,预计的工作时间是8个小时。

    事实上,除了完成工作,这个1983年出生的年轻人还怀揣着一个很私人的目的,寻找一套适合自己的房子。为此,他已经等待了好多年。

    阿康的真名叫王康,出生在浙江金华一个普通的农家。初中毕业时,因为无法负担学费,父亲决定让他辍学,把继续读书的机会留给他的两个姐姐。

    “也没什么的呀,反正我念书念得不好。”阿康说起往事,并没有表现出丝毫遗憾。他跟着铁匠父亲进入一家生产打气筒的工厂,每天要做的,就是把气筒中的某个零部件放在冲床上加工,使其成型。

    由于工厂发放的是计件工资,16岁的阿康每天要求自己工作十几个小时,完成四五千个零件。当被问及他是否觉得辛苦时,他只是说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家庭。

    “我爸经常干到晚上2点,睡到4点又起来干。”那时的他并不懂什么“勤劳致富”,只觉得父亲太辛苦,自己也不能闲着。

    支撑父子俩的力量是为家里盖一套体面的房子。此前,一家人一直住在三间平房内,泥土做墙,混进秸秆。江南雨季来临时,房顶几乎天天都在漏水。阿康从小就和姐姐们挤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的隔壁就是猪圈,“总听到猪在叫”。

    在阿康的观念中,有房子才有家,而居住的环境则决定了一家人的生活质量。“我干活利索,追求速度”,为攒钱盖房而卖力工作的少年常常干着干着就睡着了。而一次疏忽,则让冲床切掉了他右手的一截中指。

    2003年,他和父亲终于攒够了盖房的钱,二姐也考上大学。一切看起来再美好不过了,然而,20岁的阿康忽然被检查出得了肾炎。他到姐姐读书所在的杭州看病,此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

    “大都市确实不一样。”20岁的他一下子就被杭州的繁华吸引住了。他喜欢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林荫道,也喜欢西湖美丽的风景。而当这个小伙子抬头仰望那些高楼大厦时,他心里认定,呆在这里一定能赚到钱。

    当身体好起来时,阿康并没有让自己多休息一阵子。他很快找了一份往返于杭州和金华之间的工作,为一家血液检测中心递送血样和化验报告。

    在杭州的见闻还给了他更多的启发。他做起了一桩“倒卖”的小生意,大量批发当时在农村还很罕见的的万能充电器,拿到家乡低价贩卖。

    最初,他一口气卖出去上万个。然而,这桩生意的门槛太低,很快就有人开始效仿。万能充的价钱越压越低,渐渐卖不动了。

    “我想卖一点我独有的东西,不会被别人模仿。”那时的阿康苦恼地琢磨着。他认定自己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一定能赚够钱,“在杭州城住下来”。

    “房子那时是我最大的噩梦”

    阿康如今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所谓“独有的东西”,那就是“表演”。当他出现在置业节活动的广场上时,很快便吸引了一群孩子的目光,而孩子们的父母,则正如活动主办方期待的那样,停留在房产公司的展台前。

    他充满一只长条状的气球,双手飞快地弯折、打结,只用了几秒钟,一柄圆滚滚的“宝剑”便出现了。

    一位个头还没到阿康腰部的小男孩尖叫着扑向他,拉扯着他彩色的衣裳。“给我吧!”小男孩央求道。

    “排队排队!”他不慌不忙地组织着孩子们,让他们站成一列,并讲起了自编的“宝剑传说”。诱人的故事让队伍一下子又散了,孩子们吵闹着把他围在中间,索要礼物。他拿出更多的气球,很快扎出一只背包,给一个小男孩背上,又扎出一只王冠,戴在一个小女孩头上。

    这是阿康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他喜欢被孩子们簇拥着,听他们大笑和尖叫。他自认为和许多“小丑”同行不同,因为自己的表演“更有亲和力”。表演魔术时,他常常从台上走到台下,拉人配合,让观众成为参与者,“这样才能调动气氛”。

    每当听到热烈的掌声,阿康都觉得他正在被这座城市的人们所接受。然而,他心里其实也很明白,这城市所接纳的他,目前还只是那个会扎气球、变魔术的小丑。

    “穿上这身衣服,我们就很讨人喜欢。”跟随阿康学习小丑表演的李新龙颇为得意地说,孩子们会主动亲吻他的面具,年轻的姑娘们则会嘻嘻哈哈地搂着他的肩膀合影。一旁的阿康听罢,马上反问了一句:“脱了那身衣服,小孩还会让你抱吗?”

    这份悲观源于他辞去两地奔波的工作,刚到杭州发展时的经历。2006年,始终怀揣“商人梦”的阿康和朋友合租了一间农民房,开始了全新的“事业”——在杭州摆地摊。

    “冬天卖手套,夏天卖首饰”,他认为自己“总能跟着市场走”。如今,他仍然对摆摊的“生意经”津津乐道,但说到被城管追着满街跑的画面时,他摆摆手,拉低帽檐,很快说起了别的话题。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阿康和家乡相恋三年的女友分手了,理由是女友的家人嫌他没房子,坚决不同意。

    “房子那时是我最大的噩梦。”阿康回忆。从未敢幻想在杭州买房的他,开始对拥有一套房子和一纸杭州户口空前渴望,带着些许赌气的情绪。但那时这座城市的房价已经高居全国前几位,他偶尔忍不住会上网查一查,“每次都被吓坏”。

    说起来,阿康至今都感谢那位在2009年春晚上红遍中国的魔术师刘谦。“要不是他把魔术搞火了,我可能还在摆地摊。”

    春节刚过,这个“跟着市场走”的摊主很快就进了一批魔术道具。为了尽可能地吸引顾客,他开始学着自己表演。

    最初他还很羞涩,变魔术时不敢看观众的眼睛,特别是女孩的。他的动作也还稚嫩笨拙,但正如他后来所总结的那样,“最好的练习就是演出的时候”。慢慢地,他越来越娴熟了。在他摆摊的地方,一些街坊和经常路过的人开始称呼他“魔术师”,偶尔会专门来看他表演。

    在当时阿康全部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未得到过这样多的关注和肯定,他一下子就迷上了表演,甚至还专门给自己取了“阿康”这个艺名。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受到邀请,为附近一家电器行的周年庆祝活动变魔术。

    直到现在,阿康都能清楚记得那天的场景。他第一次登上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向下望去,周围的人们慢慢静下来,每张脸都朝着他,每双眼睛都望着他。刚开始他有些紧张,用来表演的硬币浸泡在手心的汗水里,平时招揽顾客时做了成百上千遍的动作明显变得迟缓。但当第一次掌声响起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放开了”。

    “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地方,是舞台。”阿康说,“不过更开心的,是到手400块。”

    表演时,把所有楼盘信息都瞄一遍

    如果有可能,这个年轻人希望自己能早一点接触表演这一行。要是小时候就能够获得登台的机会,他说,肯定会为了追求演出的完美而努力学习。

    在周围的人看来,阿康已经足够努力了。只要双手闲下来,他便几乎一刻不停地练习扑克牌魔术的手法,3年多下来,足足练坏了上千副纸牌。

    在和人初次见面时,阿康总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技艺。他常常连招呼也不打,就从兜里摸出一沓纸牌,用手抹成扇形,“检查一下有没有问题?”然后自顾自地表演起来。

    刚当了几天的魔术师,阿康就接到客户的电话,问他会不会演小丑,因为观众喜欢看。这次,他又“跟上了市场”,请二姐做了几套服装,购置了面具,对着网上的视频,很快就“练出来了”。如今,小丑魔术已经成了阿康的招牌节目。

    “我是一个演员。”在介绍自己的身份时,他总会一本正经地强调。虽然,这位“演员”衣着寒酸,讲不好普通话,目前还只能在城市里为了生计东奔西跑。他最大的舞台,不过是一场结婚庆典或是一次促销活动;最短的演出只有几分钟,夹杂在更吸引人的泳装表演和更能调动气氛的流行歌曲演唱中间,穿着滑稽的小丑服,戴着面具,像电影里无数的龙套角色,没人能记住他的脸,也许压根儿就没人注意到。

    然而在阿康看来,哪怕只能打动观众一秒钟,表演也是有意义的。香港演员周星驰是他的偶像,他反复观看周的电影,背诵对白,模仿表情和语气。有时他对着阳台上的镜子练习,有时他也会给朋友和观众表演,并问他们“周星驰好笑还是我好笑?”

    阿康最喜欢的电影是周星驰的《喜剧之王》,他觉得那拍的就是偶像的真实经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电影中表现出的卑微身份与远大理想之间的矛盾,并不无宿命感地把电影和自己的经历往一块儿拉扯着。有时他会背着音响、带着道具,像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在街坊里弄、公园广场上免费表演,“有的人演戏是为了赚钱,而我是为了热爱。”正如他常常来不及擦去小丑的化妆,就向人介绍自己那样,用的就是《喜剧之王》的经典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这个小丑继续着他在置业节上的演出。他迈着滑稽的“鸭子步”,摇晃着火红的头发,一会儿“误吞”一整副扑克牌,一会儿又不小心把整支香烟“塞”进了眼睛里。

    不断围拢又散去的观众们并没有注意到,当那位小丑一边表演一边走过整个广场的时候,他也顺便把所有的楼盘信息都瞄了一遍。有时,他会为做宣传的售楼女孩做一朵气球花,在送花的时候看一眼她身后展板上的“地段”和“均价”。有时,他会顺手抓几份身边展台上的资料纸作为表演道具,在把它们撕碎之前,他已经大致了解了上面的信息。

    近4个月以来,阿康一直在找房子。他和父亲现在与人合租一套两室没厅的老房子,每月租金几百元。柜门缺玻璃,架子床和阳台上堆满表演用的服装道具,墙壁斑驳,腐朽的地板散发出潮湿的霉味。而他年近60的父亲每天都需要上下6层楼。

    尽管阿康非常希望父亲能住得好一点,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他不想打理这间房子,也不想换租。几年工作下来,他手头已经积攒了一笔不大不小的积蓄。这些钱,“显然买不起西湖边的别墅”,但在距离杭州市中心半小时车程的近郊,比如临平镇,差不多能支付一套两居室的贷款首付。他的要求并不高,“不算太远,便于工作,让父亲有电梯坐,让小丑服有地方搁”。

    事实上,他还有更近一步的想法,就是把户口落在杭州。一方面他不必再让广告公司替他缴纳社会保险,另一方面,他想得很远,让自己的孩子未来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考上电影学院,当一个科班出身的优秀演员——只不过,“现在连孩子他妈都没找到呢!”阿康自嘲道。

    “买房就是为了讨老婆”

    一直忙到午后1点多,阿康和他的同伴阿升才坐下来吃午饭。广告公司提供的盒饭里,“两荤一素”早就凉透了。阿康和阿升一边快速地往嘴里扒饭,一边应付着依然围拢过来索要礼物的小孩子。

    对阿康来说,冷饭就是“家常便饭”,至少比吃不上饭要好。有时他为婚宴表演,大方的雇主会为他在酒席上留一个位置,但大多数时候,即使他表演得再好,即使饭桌上剩下大半饭菜,也没有人对他说谢谢,更没有人会邀请他坐下。

    “苦一点不怕,比较难过的是得不到尊重。”阿康努力哈哈大笑了几声,为这样的状况解释道,“可能人家要求太高,我达不到吧。”

    事实上,当阿康还是个“新人”时,他“玩火”烧破过酒店的地毯,“变脸”拉断过机关的线绳,给人赔过钱,也被拖欠过工资。入行不久的李新龙正在经历这样的阶段,今年7月,他为奔驰车的展览表演,因为拉进展会的人不够多,气氛不够热烈,他被策展方勒令站在烈日下暴晒。最终还被克扣了三成工资。

    阿康给徒弟补上了这几百元,因为“深有体会”。如今他几乎不会在表演时出差错了,但还是会有人起哄,不屑地冲他喊,“低俗!下去!”

    “他们没能真正理解小丑这个职业。”阿康表示,“这是在为观众生产快乐。”但他也明白,人们的性格和修养是不一样的。刚刚过去的“万圣节”,阿康为一家酒吧表演小丑魔术。一位女观众抓住他的手,高声向周围的客人“拆穿”他的戏法。人们哄笑起来,阿康努力想抽回手,他向后退着,嘴里不断嘟囔着含混不清的请求。而一位男观众应邀上台时,则数次直接挡开了阿康为表演而伸向他的手。

    大多数演出桥段结束后,并没有掌声响起。“在酒吧里,大家的注意力不够集中,遮挡舞台的东西太多了!”阿康为自己辩解着。然而他也愿意承认,“这些老套路表演太多了,早该换换了”。

    当晚在离开那间酒吧前,这个因为画着上扬嘴角而“永远微笑”的小丑专门走到一张桌子前,把表演用的一枚闪亮发卡送给一个漂亮的姑娘。他刚刚在台上注意到了,这个姑娘曾为他鼓过掌,脸上也始终挂着友善的笑容。

    阿康珍惜地对待人们对他的每一点善意,但这个“大龄男青年”依然感到非常孤独。6年前失恋后,他把自己丢进工作,没有再正经谈过恋爱——不是不渴望,而是觉得“一切的基础都是事业和房子,没有这些,就给不了爱人幸福”。

    他曾在非常奢华的婚礼上表演,层层叠叠的花束和气球布满整个宴会大厅。看着美丽的新娘,他心里又嫉妒又悲伤。他也曾为豪宅做过宣传性质的演出,“没进去过真是想象不出,墙上镶着大鱼缸,真皮沙发和水晶吊灯闪闪发亮”,他漫步在小区精心修剪的玫瑰园里,幻想“生活在这儿的人有多么幸福”。

    但很快他就把自己拉回现实,这样的生活“和我没什么关系”,接下来就得结账、走人。他也会安慰自己,如果一个人住,皇宫也没意思;如果有爱人陪着,住狗窝也是幸福的。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下雨天和老婆钻在被窝里,一起嗑瓜子、喝奶茶、看一部喜剧电影。而买房,“就是为了讨老婆”。

    杭州物价高、节奏快、工作压力大,阿康常常怀念家乡恬静安稳的生活。但他仍然坚持选择留在这座大都市,离家不远,但远比家乡更有助于发展他的“演艺事业”。

    她把我当成一位有购买力的顾客,而不是小丑

    下午2点左右,那位杭州知名的房产评论员到达置业节会场。阿康一边忙着做出更多的气球,一边尽量靠近舞台位置,期待听到这位专家的意见。

    “地铁、升值空间、被低估的价格”,这些听来的关键词让阿康感到一阵阵紧张。特别是当讲到阿康之前反复看过的一处临平的房产时,他罕见地停下了表演。对于专家谈到的案例,他深信不疑,生怕自己现在不买房,以后更买不起了。

    “自己的房子才有家的感觉,租房永远是漂泊,没有归宿。”对于购置房产的必要性,阿康固执极了。他不知道房价还会不会涨,不知道自己的“漂泊”何时是个尽头。

    在专家开始接受观众提问时,阿康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在人群中找了个位置坐下,先是耐心听了几轮问答,暗自揣摩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这个小丑犹豫着把手举起来。主持人看到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把话筒递了过去。站起来的时候,阿康吸引了不少目光。自诩舞台经验丰富的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颤抖。

    “老师,我想买个经济实惠的房子。”阿康慢慢地介绍着自己的情况。他当然没忘记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地铁修好后,这里的房价会不会涨?涨价,就意味着那些他拉活、赶场、省吃俭用攒下的辛苦钱,不再能够支付他对幸福的构想。

    此前,无论参加任何房产销售活动,阿康从来没有当众展示过自己的这份构想。对于几万元一平方米的住宅,他压根儿不会去关注。只有看到价格万元以下的楼盘,他才会小心地向工作人员询问。然而,他穿着小丑的服装,涂着夸张的油彩,手里还抓着一只未完工的气球——很少有人会搭理这个滑稽的家伙,总是敷衍几句就奔向其他主顾。他只能默默地看,带走一些宣传彩页。

    然而这一次,阿康得到了那位专家认真的对待,他发表了长达5分钟的回答。“绕来绕去,没有直接给我最重要的答案!”阿康心里并不满意,但他已经暗自拿定主意。他太想得到自己梦中的那个家了,至少窗明几净,至少让他不必在过节时嗅着楼下飘来的饭菜香独自掉泪。在他忙于取悦陌生人之后,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成为我的专属观众”。

    活动快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名笑容可掬的售楼员向阿康走来,热情地介绍着一处基本符合阿康要求的房产。此时,阿康还没有摘下假发,也没有换掉衣裳。透过大大的彩色眼镜,他盯着这位售楼员的眼睛。“她把我当成一位有购买力的顾客,而不是小丑。”阿康觉得,这一刻他得到了真正的尊重。

    “我确实是一个好演员”

    夜幕降临时,阿康已经开着他拉道具的小面包车,行驶在归途上。卸妆后的他显出帅气的轮廓,高鼻大眼,棱角分明。

    “我师傅是很酷的!”徒弟阿升在一旁忙不迭地赞叹。近一年来,因为表演卖力,受到观众认可,阿康在杭州的演艺行业渐渐有了些名气。他的电话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响起,约他表演的单子已经排到了一个月后。经过朋友介绍,他还收了5个徒弟,教他们踩高跷、变魔术、折气球等表演,还经常帮他们介绍演出。

    20岁的刘贵升是阿康最小的徒弟。他学着师傅把名字简化为“阿升”,因为这样“又洋气又好记”。出生在山东菏泽的阿升说话带着“港台腔”,总穿着魔术师的白色衣裤,连下雨天也舍不得换。他的梦想也和师傅一样——在杭州买房子,定居下来。尽管这个小伙子如今的存款只有不到200元,每月的收入仅够吃饱。

    阿康希望徒弟们能够明白,只有肯吃苦,不断学习和训练才能改进表演水平。他带着阿升为一家珠宝店表演“行为艺术”,化妆成铜雕像,站在那里保持静止。“我自己得坚持住,徒弟看着呢。”他说。

    这位师傅觉得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普通话、演唱和戏剧表演他都想学。他希望自己能开展婚庆主持业务,于是便从网上抄下“名主持”的台词,反复背诵。每当去婚礼扮演小丑的时候,他总会在路上深情地朗诵起来:“你是否愿意,与你眼前的这位男士结为夫妻,不论贫穷还是疾病,不离不弃?”他说话带着明显的地方口音,语气又特别夸张,显得有些滑稽。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情绪。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会掉下眼泪,然后指着脸颊上的泪水对车上的同伴说:“怎么样?我确实是一个好演员。”

    回到租屋所在的小区内,“累得不想动”的阿康没有马上上楼。他把面包车的座椅放平,直直躺了下去。拉开车窗,对着夜色,夹着口音,他开起了“一个人的演唱会”,幻想着属于自己的房子和家庭。他疲惫不堪时总会这么做,没人挑剔他的普通话,没人嫌弃他的大嗓门,有时唱着唱着就闭上眼睛,慢慢睡去。

    “在一个落叶风零的秋天,遇到我一生中最爱的人……”阿康唱起一首曲调悲伤的情歌,歌词里却充满期待。杭州城的这个秋天,即将过去。

    本版图片均由陈荣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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