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岁的胡丙申病情在恶化,肺癌晚期,已经停止化疗。
这个曾经的山西省运城市夏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在退休后的10年里,一直在还债。
局长胡丙申被追债,跟那个时候的大环境分不开。夏县在发展乡镇企业时缺钱,商业银行和信用社贷款门槛高。胡丙申在乡镇企业局局长任上,给县里19家乡镇企业担保,从信用社或熟人手里借了69万元。不过,有一大半企业倒闭了,“欠债人跑的跑,病的病”,有人甚至一分钱都没还。
2001年,工作30年的胡丙申正准备光荣退休,债主们敲开他的家门。局长顷刻间成了“欠债人”。大儿子胡学功回想起当时家里的情景,“人声鼎沸,院子、客厅、厨房站的全是人,有人理直气壮地要钱,有人嚎啕大哭。”
胡丙申没赖,也没跑。他接下了这十几笔债务,替欠债人还钱。落在他这个担保人身上的欠账,本金就有24万元。
他把工资本交给信用社,还本金,再按季度付利息。如此连本带息还清,需要12年。如果赶上退休工资调高,还款日期会缩短。不过,这只能还上信用社欠款,剩下的民间借款还是追着胡丙申,但他已经倾囊而出。
胡丙申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他的同事董乐谦在街上遛弯时,看见昔日的镇长、民政局局长和企业局局长胡丙申蹲在街边,卖起了对联和鞭炮。董乐谦绕开了老同事的地摊,没敢上去打招呼。
此后,胡丙申干起了在儿子胡学功眼里“最底层的工作”。他拿着剃头刀给人理过发,开过小商店、小饭馆,后来还张罗了一家养生馆。直到2006年,胡丙申去一家杂志社做编辑和发行工作,“工作的乐趣才多起来”。
“别人开饭馆是当老板,过日子,可他是在还债。”胡学功叹了一口气,声音停顿,有些说不下去。
那时,胡丙申的老伴儿,年近60岁的王金梅也没闲着,她瞒着孩子回村里帮人挖红薯、掰玉米、摘苹果、砌砖墙。
胡学功看着父母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劳碌,心疼但也一度不理解。
“说实话,以前家里人就不支持他给人做担保,管这么多闲事,最后债都要担下来。”胡学功说。
“他从来只说欠一点钱,但是不跟我们讲究竟欠了多少,直到还债的事情被社会关注,我们才知道竟然还了三十几万元。”
胡丙申开小商店的时候,会推车上门送货。有时,胡学功上去一把接过父亲手中的推车,两人一块推着车走在街上,儿子觉得“背后灌着凉风”,生怕遇到熟人。
“好歹也是科级干部退下来,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竟要摆地摊、推车卖小商品呢?”胡学功眼瞅着父亲的两鬓开始斑白。
在胡学功看来,当局长的爹没有给子女带来实惠。“我们的家境很困难。我从部队转业后,到县地税局工作,爱人是教师,经济条件是兄妹里最好的。弟弟是临时工,吃低保。妹妹两口子是农村户口,在河南打工。说没有怨言,难道就真的一点怨言都没有吗?也怪我们不争气,可是他从来不求人给子女找个好工作。”
身边的人看着胡丙申还债这么辛苦,私下里劝他:“你别这么憨了,你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县委、县政府,让组织出面解决,凭什么非得你个人去承担这些债务,冤不冤呀?”
在儿子眼里,胡丙申太倔,能扛。
2010年最后一天,胡丙申收回最后一张欠条,连本带利还清了39万元。他和老伴儿王金梅长出一口气,“无债一身轻,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在黄色的书桌前,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摊开堆积起来的欠条,一张一张地抻平,再把它们叠放在一起。
“把这些东西都烧了吧,看着闹心。”王金梅说。
可胡丙申执意把这些在身上“扛”了10年的字条留下来,“不但得留着,还得传下去,让后辈知道该怎么做人”。
如今,胡学功懂得了父亲10年的辛酸荣辱。“他就是想堂堂正正地做人,怕别人戳他脊梁骨,就这么简单。”
在无债的日子里,胡丙申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时光。他在院子里跟人讲起自己10年的还债经历,有时会放声大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松针。突然间,他又会失声痛哭,眼泪在脸上流成“沟壑”。
去年年底,胡丙申在县医院被查出患了肺癌。“这是我第一次陪他上医院。”胡学功说着,抽泣起来。
退休后,“还债局长”胡丙申没有真正享过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