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

    如今的旅行者，该要在怎样的时空中穿越呢？

    志趣高古，寄情于名山大川，或读过几首古诗词而又不得自拔者，到达那些心仪已久的圣地时，往往心生失落：近期人类的心迹已经在这里摊开了架势，要么大兴土木，依照今人的审美情趣与认知，重造景观，而那些古已有之的山山水水却成了可怜的背景；要么发现今人继续做着长生不朽的梦，摩崖处，总是平添些许当地有头有脸人物的手书，虽然有些刻上没两年便被铲除，痕迹还在，但很快就有新贵前赴后继，续写新篇。

    但，无此奢求，仅仅愿意去那些无名之地看看的人会有什么样的奇遇呢？

    这景观之变实在让人心生感慨。中原一地有座小山，山上有座庙，仅有的一个老和尚，因为生计无着还俗了，偶尔会回到残破不堪的庙里上柱香，没有小和尚，清静无为之地。上个世纪最后的时日里，这里仅此而已。我曾在那残垣断壁间坐了一个下午，和着山风，仿佛还能听见阵阵诵经声，多年的香火断了后，空气中还飘荡着一种似香非香似腐非腐的奇异味道。到了这新世纪的第十二个年头，这里的一切都变得热火朝天，据称是汉代、唐代、宋代的民国风格建筑物，还有今日归为现代化名目下的异型玻璃房，拱卫着原先的庙宇旧址——早已变成洗浴城，当地百姓口头上的声色犬马之地。山上残存的杂树，被全部清除，改为整齐划一的树种，说是为了统一景观；石子小径照例变成水泥铺就的通衢大道。根据地方志记载，这山上的庙会已盛行百年，近些年庙虽不在了，但庙会却更为兴旺，除了小商品交易外，各式杂耍包括乡村脱衣舞表演也都盛况空前。每逢庙会，除了十里八乡的乡亲，兴奋异常的游客总是前呼后拥，叹为观止。

    霓虹灯下，酒酣耳热，麻将声声，话筒前一曲高歌吼到嗓子破，这一切与那青灯古佛、禅院寂寥怎么也挂不上钩。10年后，再次来到这里，我努力说服自己要心平气和，认真起来仔细观察、体味——这眼前展现的，不正是我们这个年代文化、道德状况的样本吗？这弹丸之地，不正是当下中国的微缩景观吗？而这一切哪一项不是生活的逻辑使然呢！这样下来，再找本地方志翻翻，在历史与现实间穿梭，居然感到不虚此行。

    眼下，这山成了新宠。特别对于平原或丘陵地区来说，山往往意味着难得的景观，审美价值也好，经济效益也罢，有的甚至关涉政绩。于是，那些被削去一部分的山，如今部分得以保存，不再被开采。但，被开得白花花的山体确实有碍观瞻。怎么办呢？有建起遮拦挡板的，有喷洒绿色涂料的，不一而足。某地甚至出现有关山的冷笑话：为了迎接绿化检查组，在喷洒了绿色涂料的山坡上，安排上人披上羊皮，做吃草状缓慢移动。车队疾驰而过，宾主尽欢。自然，普通的游客是没有机会出现在这一社会剧场中的。

    有关这一点，徐州人看来创意十足。城市周围，特别是那些高速公路旁，近年来，原本开山采石留下的峭壁上，赫然喷上了巨型汉代车马图。汉墓中那些石刻图像，陡然放大数倍伫立在眼前，初次看见往往心生疑惑，以为这世界已经成了放大的墓地。冷静下来，再行观看，总觉得这些新岩画还是今人的行为艺术，并且作为掩盖难堪之处的手段，终究缺了点大汉的底气，包括真性情与大气魄。相比之下，贺兰山上那些幽暗的古代岩画，虽尺幅不大，却有着一种奇崛、深厚的力量，慑人心魄，让人心生敬畏。

    没有看到这样的统计数据，近几十年来，到底有多少山消散于无形。无论是大规模的开山采石，取得建筑材料，还是为建设让道，移走那些碍事的山包，这山的消亡，大多源于现实的功利诉求。山神，山鬼，山风，水口，山泉，也随着那些山的实体而去了。现今，如果有人为这些无名山书写传记，唱首挽歌，那该是何等哀婉!

    有位朋友，少时在家乡开山采石谋生，每日拉着毛驴车从山脚下出发，把石头运往县城指定地点出售，并一直以为自己在这条路上度过生命中最无望的3年时光。他没有目睹家乡这座唯一小山的最后光景，多年以后，生意发达荣归故里旅行，给县里陪同人员提出要去看看家乡那座无名小山时，才得知一切都已荡然无存。他说，那一刻，自己内心的坐标瞬间崩塌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而自己就是那最早一批拆山的人。

    夜深人静，这位朋友独自出门，在无名山遗址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