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发生在冬天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刚出校门。一个冬天的早晨,天蒙蒙亮,骑车穿过几条胡同,我来到距离住处不远的北京景山东门对面沙滩后街,看京师大学堂遗存。天阴沉沉的,要下雪的样子,我捧着照相机,双手冻得直想往袖子里缩,又担心光线太暗,胶片的感光度低,不好拍照。
这旧址的入口与普通四合院相差无几,犹犹疑疑地走进去后,除了看到早起的老人与墙根处盖着塑料布的大白菜,似乎也没有别的印象。百年前的一排排教室被分隔开来,成了一户户人家。这从窗户里伸出的铁皮烟囱,和各家门口堆积的蜂窝煤就可以判断。溜达到教室后排的时候,凭直觉感到身后有人,脚步轻软。我回过身,一位中年妇女,清瘦,目光不像胡同里多数这个年龄的妇女那样热切,幽幽淡淡的。她停在了我面前,看装束,像从景山公园锻炼回来的样子。
冷吗?冷!吃了吗?没有!那,家来!
多年以后,我还在疑惑,那简短的对话毫无来由,我甚至没有多想便跟随其后,转了个弯就到了她家门前。开门进去,陈旧的木质地板咯吱咯吱响,房屋高大空疏,中堂下摆放了一对太师椅和一个雕花的茶几,窗户的玻璃上令人费解地糊着敬神祭祀的黄表纸。室内暖色调,很暖和,却有些清寂。
主人打来热水让我洗手,依然不容推辞。一杯盖碗茉莉花茶,一碟咸菜,两块烧饼,还有一碗棒米查粥,这是我对那个早晨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甚至顺序都清晰记得,而那天说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离开的,却完全没了印象。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十多年之后,在广州美术馆的一次展览开幕会上发言时,我感觉远处有人一直在望着我。发言结束后,一年轻女子过来相认,是南方某知名周刊的编辑,同行,学英语出身,只是那份不紧不慢,悠然说话的样子,和她身上的服饰,让我戏称自己在与前朝人对话。那次闲聊中,当年京师大学堂旧址遇见女子的情形,突然没有缘由地闪现出来。
回来后,我再次出现在沙滩后街,试图进入京师大学堂旧址时,在门口冷不丁遭到看门人拉长了调门京腔京韵的呵斥:喂!找谁?说你呢!我赔着笑脸,说明想看看当年去过的那户人家。越是描述,自称老几辈子都住这里的看门人越是困惑,甚至说我白耽误工夫,在瞎掰,最后愣是把我轰走了。那一天的沙滩后街上,还有两个开车人互不让道,破口大骂对方素质低下。这是那旨在传播现代文明的大学堂走到2010年夏天某个黄昏时的寻常一幕。
翻阅地方志,这里明朝时曾建马神庙,专为皇家祭祀马神之地。清乾隆年间,建和嘉公主驸马府,民间称作“和嘉公主府”。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六月二十日,京师大学堂建于公主府旧址。辛亥革命后,更名为北京大学。和嘉公主是乾隆皇帝的第四个女儿,天不假年,去世时年仅23岁。公主手指之间有蹼膜相连,不能伸直,呈佛手状,被称“佛手公主”。
这个故事就讲到这里。
另一个故事与“四姐”有关。上个世纪最后几年间,自觉心远地偏,并为当地村庄一种叫做“傩”的仪式吸引,春节期间总是从北京独自赶往江西南丰县山区。去过两次后,第三年,我决意要到大山的更深处看看,大年初一,我赶到只有一条狭窄街道的三溪乡政府所在地。打探旅馆时,身边人说,这里没有旅馆;想找个饭馆儿,身边人又说,饭馆正月十五之前不会开业。直到这时,我才从之前的坦然中醒过来,有些慌了。
半晌午光景,不远处一家小饭馆内许多人兴奋地吃饭喝酒。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不自觉地就凑了过去,打探能不能买些饭吃。店是一对小夫妻开的,小伙子客气地对我说了声:我家在请客,对不起喽!进退两难之间,四姐出现了。她问我从哪儿来,来他们这里干什么?我边说,她边扑哧地笑:你就算是理想青年喽!
那对开饭馆的小夫妻是她的弟弟与弟妹。刚才还饥肠辘辘,只是一两分钟过后,我便坐在了主桌上,县城来的客人都安排在这一桌,我的到来,让大家的喝酒兴致再次高涨,我也很快融入其间,激动地大吃大喝起来。这四姐其实比我还小,与丈夫一起在县城工作,她在这个大家庭中排行老四,因主事被尊为四姐。饭后,我便住在这家盖在溪流边的木头老房子里,第三天,我要寻找的大山更深处的傩戏班居然也住了进来。
2012年冬夜,写下这些发生在冬天的故事,却想不出标题。闲翻陆游“系船”一诗,有“岁月诗编里,江湖旅色中”,诗人感慨浮生若梦,白云苍狗,万千光景都在自己的旅程中。这后一句恰可借为这篇小文的题目。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