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2010~2020)》颁布以来,教育改革已成为全社会的共识,顶层设计的各项改革试点正在自上而下如火如荼地展开。与此同时,一股来自基层、来自学校的自下而上的改革力量也在静悄悄地生长。
最近一段时间,记者在调查采访中发现,在北京,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校、薄弱校,一些年轻老师正在自发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改革尝试。这股改革的力量虽尚不强劲,但弥足珍贵,因为与自上而下的改革相比,自下而上的改革的动力更充足。
不改,只能继续挤压学生时间;改,追寻教育内部规律,彻底改变教学
首都师范大学附属密云中学前身是北京密云中学,建校于1951年,曾经是密云县最好的中学,后来由于多方面的原因,一度走入低谷。上世纪90年代,该校逐渐走出低谷,高考的本科上线率达50%。
但是之后,学校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停滞期,无论怎么努力,成绩很难再提高。
“我们仔细研究了学校发展的历史,找出了那几年学校走出低谷的原因。”校长赵向东说。从上世纪90年代末到本世纪初的头几年,学校正好赶上了初高中分离、高校扩招,使学校获得了一个较好的发展时机;另外,学生成绩的提高还得益于延长了学生的学习时间,大量占用学生早、晚和假日的时间。
找到了那几年学校走出低谷的原因,也就找到了之后学校为何又停滞不前的原因。
“我们常态的课堂是什么样的?是满堂灌。”赵向东说,这种传统的教学方式在几十年前能行得通,因为那时的孩子有着强烈的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但是现在的孩子变了,他们不再需要用这种方式改变命运,当学生的内在学习动力没有调动起来的时候,简单的延长学习时间的方法只能在短期内显现出效果,“但是,无法给学校带来高水平的发展。”
密云中学是北京很多普通校的一个缩影。
北京是优质教育资源最为集中的城市,也是教育不均衡情况比较严重的城市。
不均衡带来的是择校热潮,进而造成的是生源、师资、教育投入等各个方面的不均衡。相应的,名校与普通校的社会声誉及教师成就感都有很大差距。
普通校想扭转乾坤,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提高升学率,但又碍于生源和师资都处于劣势,所以不得已采取了“延长学习时间”、“加重学生负担”的战术,学生、老师、家长则苦不堪言。
可事实证明,这条路走不通。
在优势资源越来越向名校集中的情况下,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以密云中学为代表的一些普通校迫不得已走上了改革之路。
赵向东介绍,在传统的教学模式中我们总是看到这样的景象:老师讲得津津有味,学生听得索然无味。考完试,老师就会指着卷子说:“这样的题我们不是在哪天哪天讲过吗?”“学生不会,是学生不用功,不怨我。”……
“学习是学习者自己的事情,教育的着力点是激发学生学习的积极性。”赵向东说。本着这一出发点,密云中学进行了一场彻底的课堂教学改革,把课堂变为“自主互助式”的教学模式。首先选了8个实验班探索课堂教学最基本的结构和流程,然后逐渐固化“自主互助式”教学的最基本模式:设定学习目标、点评导学案、互帮互教、导入合作学习、学生展示、点评质疑。
这样的教学模式建立在学生课前自学的基础上。因此,教师的备课首先要从备“导学案”开始,学生要在“导学案”的指导下进行自主学习,在这种基础上再进行课堂讨论。“课堂上,不再追求教师讲授知识的精彩与完美,要更加关注学生的学习状态和积累。”赵向东说。
纵观当前我国基础教育阶段在课堂教学上的改革,基本模式都是一致的,也就是从“以老师教”为主,变为“以学生学”为主。
关键是,一些地方的改革流于形式,或者只是在公开课的时候进行这种演练。
“不改我们可能就没有出路,走向死亡之谷。”赵向东说。
当改革成为唯一出路的时候,改革就有了充足的内在驱动力,即使前路困难重重,也能坚持下去。
不改,只能垫底;改,走出特色
中等学校的改革动力来自发展的需要,对于薄弱校来说,改革则是一种“非生即死”的选择。
地处北京市丰台区的大成学校仅有10年的校史,作为居民小区的配套学校,由几所初中和小学合并而成。最初是九年一贯制的学校,后来也办起了高中。
在名校林立的北京,这是一所极不起眼的学校,“我们学校中考招生的分数段,在全区排名最后。”该校校长说。
在择校热愈演愈烈的情况下,受冲击最大的就是这些薄弱学校。
北京市东城区一所薄弱学校校长曾经说:“没有什么学生会到我们学校来择校,即使是那些电脑派位来的孩子,很多也只存在于名单上,开学会有很多学生根本不来报到。不仅学生留不住,老师也因为没有成就感、收入水平太低等原因纷纷离开。”
老师不愿意留下,进来的学生也情绪低落,一位薄弱校的老师说:“学生就是那个样子,你讲他也不听。只求上课别出事就行了,老师上课也就是凭良心了。”
已经落在了最后就没有后路了。
就像当年那些想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年轻人一样,一些薄弱校自身产生了强烈的改革动力。
2003年,北京大成学校的负责人看到这些学生虽然文化课成绩不好,但是其中一些人在艺术方面有些特长,学校便结合学生的特点再结合高考录取的现实情况,决定进行改革尝试:在高二学生中选择对美术有兴趣、也愿意尝试的孩子组建了实验班。结果,通过一年半的特色教育,那些本来高考无望的孩子,通过艺考取得了很好的成绩。
后来,学校不断总结经验,几年来逐渐形成了美术特长班课程体系,开发了素描、速写、色彩、设计等课程。同时,把美术特色教育推广到非特长学生中,除了完成国家美术鉴赏必修课程之外,还开设了美术鉴赏讲座。比如《神秘辉煌的青铜时代》、《何止一曲青花瓷——瓷器的历史》、《充满人类智慧的现代建筑》等。
现在该校的特色教育改革已经被确定为“北京市国家级教育体制改革基础教育项目”,“那些特长班的学生虽然中考时的成绩也就在400分上下,但是他们学习的劲头很足,因为他们的心里有希望。”该校校长说。
大成学校把改革的重点放在学校的整体转变上,有些学校则把力量用在学生身上。
海淀区蓝靛厂中学(2010年更名为人大附中第二分校)一直是一所基础比较薄弱的学校,学生的学习没有劲头,也提不起兴趣。2010年学校引进了一种特殊的扑克——“肇基数学”扑克,在初一的部分班级中进行数学教学的实验,就是让学生在每周的一节数学课中打这种特殊的扑克,小小的扑克牌上有数字、有英文字母。通过扑克牌游戏法,孩子们开始琢磨其中的算法,对数学的学习兴趣变得空前高涨,数学成绩有了大幅的提高,信心也随之提升。
“当不把高考作为唯一评价标准的时候,我们给学生的这些知识和训练是可以让学生终身受益的。”大成学校校长说。“因为我们是垫底的学校,这也给了我们一个安静下来的机会。学校就像一个系统,所有的孩子都从入口进入从出口离开,只有让所有的孩子在出口时都比在入口时有所提高,这才是教育的价值。所以,无论什么样的孩子来了,我们都对孩子进行分析,然后根据各个孩子的特点,调整我们这个系统工作的措施和方向,然后让孩子在他原有的基础上有所提高,这个价值比中考和高考的高分还要高。”
改革的压力来自方方面面,现阶段硬发展才是硬道理
为什么这些非名校会自发行动起来发起改革?
《中小学管理》杂志社社长柴纯清说,很多北京的学校也到山东杜郎口中学等地方去学习过,但是回来后真正动起来的却很少,因为北京的学校有一种“城市中心主义的”优越感,他们不愿意去模仿。
很多名校都有类似的优越感,不愿意放下身段。
“对于名校来说,他们的改革比我们更有顾虑。”北京大成学校校长说。
大家都在说教育不公平,而很多不公平是政策造成的。一些名校垄断了“入口”的生源,同时,他们还有政策的倾斜、资金的倾斜,而从理论上说,从这样的学校“出口”走出的学生,必然会比其他学校的学生成绩要高。学生成绩高就会吸引更多成绩优异学生的涌入,名校的地位保住了。
对这些学校来说,改,有50%的可能会变得更好,而不改,则至少可以继续享受现在所拥有的。
其实,这种改革的阻力不仅存在于名校中间,应试教育的逻辑和传统教学模式的惯性,在整个教育系统中已经根深蒂固。
赵向东校长记得,他们刚刚进行改革时,在一次公开的教学展示活动中,学校一名青年教师便采用了“自主互助式课堂”,让学生根据“导学案”进行预习并提出问题,再以站立式的讨论方式来交流探讨,最后老师予以点拨和总结。
然而,这种教学方式被来听课的教研员批评得一塌糊涂,教研员提出了许多问题,比如“知识点并未讲清楚,长期下去,学生能掌握吗?”“将来高考怎么办?”
为此赵向东找到相关领导:“如果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课改,那么还有没有人敢改革?改革过程中,有不足或者缺失的地方,提出修改意见可以,但不能把整个改革都否定了。”
其实,这些学校的改革实践一直都伴随着各种质疑之声,而其中最大的质疑来自人们对高考成绩的担忧。
因为那次严重的批评,赵向东在领导面前留下了一句话:最后让高考成绩说话。
所幸的是,密云中学的高考成绩不仅没有因为改革的影响而下滑,反而有了明显的提高,大成学校也没有因为搞美术特色教学使高考成绩下降,而是大大提升了学校的本科上线率。
高考成绩似乎成了判断一项教育改革好坏的标准,没有影响高考成绩的就是成功的改革,影响了高考成绩的改革大概只能自生自灭了。
这是当前改革者不得不面对的一种尴尬。
一位校长在听完密云中学的一节历史课后说:“虽然我在课堂上看到了很多欣喜的变化,也感受到学生由内而发的学习愿望,但是,我也能听出老师的挣扎,很多知识点学生仍然像受过应试训练一样,回答得非常熟练、到位。”
北京教育学院校长研修学院教育管理系主任何育萍说,现在的很多改革是在理想与现实间徘徊,既要应对功利性的东西,同时还要守着心中的教育理想。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有人先做起来。“很多人都说发展才是硬道理,但是对于当前的教育改革,硬发展才是硬道理。”何育萍说,让更加科学的、符合教育规律的改革措施先推行下去,当教育的实际操作者在这样的过程中理解了改革的内涵,并体会了其中的益处之后,改革就能变成一种自内而外的行动。
有人曾说,鸡蛋从外面打破是食物,从里面打破是生命。
在教育领域,从上至下的改革虽然声势浩大,但往往因为难以激发学校内部和教师自身的动力,常常难以落到实处;而从内部萌发的改革则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即使很微弱也会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本报记者 樊未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