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大身体小,趴在电脑前的怪物——这是人类的未来吗?
在100年前英国科幻作家乔治·威尔斯的《最早登上月球的人》中,由于对计算机的过分依赖,人类发生了重大异变,四肢萎缩,脑袋和眼睛却膨胀得巨大,以至于几乎所有行为都要通过机器人来完成。
或许是一种揶揄,拜一部同样题材的电影所赐,当下最热的词怕是“世界末日”了。不少年轻人的表现像极了乔治·威尔斯所描绘的状态:自称“宅一代”的他们终日闭门不出,躲在计算机前,在网络上找寻有关到底有没有末日的证据,乃至逃生的方法,恰是活灵活现地演绎着人类终将毁在自己手里的逻辑。
这并非耸人听闻。在眼下的中国,这种图景的确有变为现实的可能,中国青少年的身子骨每况愈下——来自教育部的一份全国学生体质健康调研报告显示,我国学生的耐力素质在十多年间持续下降,速度、爆发力和力量素质呈阶段性下降,超重与肥胖检出率不断增加……
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现象,从2007年开始,教育部要求各省上报每年的体质健康监测数据,然而,每年的上报率都不足50%。与反映学习情况的成绩单相比,反映体质状况的体质测试单,却像体检报告一般成了很“私密”的数据。换句话说,当下中国青少年的体质情况究竟如何,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相应地,社会上能看得见的是,一则则有关大学生因长跑而猝死、因军训而站不住、因操场上开大会而晕倒的新闻,以及那些高校迫于舆论压力而取消运动会赛场上长跑项目的决定……
在教育部体卫艺司司长王登峰的期待中,要想达到2020年建成人力资源强国的目标,最迟到2015年前后,学生体质健康水平就应出现“止跌回升”的拐点。他的底气来自于前不久国务院办公厅转发教育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家体育总局《关于进一步加强学校体育工作的若干意见》。这份文件对加强学校体育工作作出了力度前所未有的部署:力争到“十二五”期末,学校体育场地设施总体达到国家标准,初步配齐体育教师,基本形成学校体育持续健康发展的保障机制;学生体质健康监测制度更加完善,基本建成科学规范的学校体育评价机制。文件要求:“各地要结合本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状况,找准学校体育的突出问题、重点领域和薄弱环节,特别是要在确保学生锻炼时间、提高学生体质健康水平、落实政府工作责任、完善学校体育政策体系、实施学校体育评价制度、改善学校体育办学条件等方面确定发展目标,逐年分解落实任务,以县为单位编制加强学校体育三年行动计划”。其隐含的时间表,也指向了2015年,就是要用三年的超常努力,来逐步扭转学生体质健康水平连续25年下滑的势头。
网吧误国:民族复兴能靠宅男宅女吗?
从孩子娱乐方式的变化,就可以看出乔治·威尔斯的预言与现实趋势惊人的一致。
在城市里,陪伴孩子们的早已不是毛绒玩具和铁皮青蛙,而是电脑、手机、iPad等“电子保姆”;在农村,孩子漫山遍野玩耍的场景也是上个世纪的旧事,取而代之的是学校周边爆满的网吧。在中小学,眼镜越来越早地爬上了孩子的鼻梁;在大学,校园里经常是静悄悄的,一个宿舍的同学不说话,也不一起活动,而是坐在各自的桌前,用QQ、微博、人人网进行交流。
教育部2011年发布的《2010年全国学生体质与健康调研结果》显示,我国学生视力不良检出率在继续上升,并出现低龄化倾向,7~12岁的小学生近视率有四成,13~15岁的初中生近视率近七成,两个数据均比2005年增加了约9个百分点;16~18岁高中生的近视率则有近八成,比2005年增加了3.18个百分点。
对这样的数据,一位教育局干部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即便每天都锻炼,回到家中就钻到书桌前,死盯着电脑,周末继续补课,面对的依旧是电脑,近视率还会上升!”
电脑勾走了孩子的眼睛,电脑椅则黏住了孩子的屁股。走进任何一家网吧,几乎都能看到衣衫不整、神情颓废的青少年,全神贯注地盯着一闪一闪的电脑屏幕。新闻中,隔三差五就会有青少年在网吧因体力不支而晕倒、甚至猝死的事件。
体质下降的一个明显反映,就是“征兵难”。长期从事军务动员工作的某军分区工作人员的调查表明,从各地近3年来的兵役登记情况看,报名参军的应征青年中,独生子女占了约一半,有的地区比例更高。相对而言,独生子女家庭条件较好,从小吃苦受累少,自理能力较差,家长也不是很放心。
比起适龄青少年不想当兵的主观意愿来,更严峻的问题是,当前征兵对象的体质并不能使人“放心”。每年征兵时,因体质不合格的淘汰率在逐年增加,医院的近视手术则异常火爆。甚至有专家无奈地建议,从当今初中生以上视力越来越差的实际出发,体检标准可否增加弹性,朝“有利于提高新兵文化素质”的方向放宽。
64岁的浙江省台州医院医生戴建国已经参与了30年的征兵体检,在他的笔记中,30年来,参加征兵体检的适龄青年身体素质逐年下降,视力很少有5.0以上的,体重普遍超标,肥胖和脂肪肝等疾病已经开始出现,18岁的男青年跑3公里,有的都会累得晕倒。
多年前,被称作“中国戒网瘾第一人”的华中师范大学教授陶宏开就曾在多个城市进行调查后,公开表示支持取缔网吧。在他看来,电脑伤害的不只是孩子的身体,也包括他们的智力乃至心理,一个重要的表现就是,刚打完游戏的学生,在课堂上总是陷入“精神游离散漫”的状态。
曾有媒体这样描写网瘾少年待在网吧中的细节:16岁少年李某整个蜷缩在黑暗、浑浊的网吧深处,一张宽大的靠椅让他瘦小的身体完全淹没进去,他很少动弹,除非因为一次漂亮的反击激动地挺一挺身体。
中国作为网民数量第一的国家,还没有成为最先进的电脑、网络科技大国,却率先成为了世界第一的游戏大国和网瘾大国。中国孩子对体育的热爱,也似乎只停留在电视机和电脑屏幕前,他们一边熬着夜,津津有味地看着NBA联赛、足球联赛,实时关注着网络上不断刷新的赛况和比分,却不愿离开座位,迈开双腿,走上运动场。
独生子女之忧:越来越多的“不敢练”和孤僻的性格
似乎整个社会都在纵容这一代独生子女的“宅”。
无论是学校还是家庭,与对分数的重视相对的,都是对体育锻炼的漠视。
教育投入在增加,体育的空间却在被持续挤压中。北京市丰台区的一名体育教师向记者抱怨,体育老师既是超人,又是学校最不重要的人。足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排球样样都要会,还要现学现教太极拳、跆拳道、民族舞、瑜伽,甚至要帮学校编课间操。课多的体育老师一周要上20多节课,还得带课间操、冬季长跑和课外活动。
师资有限,场地也有限,体育课的质量尚且不能保证,体育活动也随之流于形式。一个羽毛球场上,6个学生一起打,有的学生连球都碰不到,老师也分身乏术。
学校对体育缺乏应有的重视,家长则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北京市昌平区的一名中学体育教师说,周末本来是学校篮球队训练的时间,但大多数家长以上辅导班为由,拒绝让孩子参加训练。在他看来,中国人普遍太过于急功近利了,对待孩子的教育也不例外。“因为考试分数是眼前利益,而学生体质的问题,要过十年、二十年才能显现出来。”
正是在家长和学校的博弈中,学生的校内体育锻炼就打了折扣,遑论课外的自发锻炼。
身为北京市海淀区体育学科带头人兼区体育教研员,北京大学附属小学总务主任白雪生是教投掷出身的。从教几十年的他,可以清晰地画出投掷球类变化的轨迹:最开始是垒球,由于个儿大、质量重,改为投沙包;沙包比较轻,容易砸到别的孩子脑袋上,又改成扔海绵包;最后改成如今扔的实心球。
“越练越轻,孩子的体质能不差吗?”在白雪生的印象里,十年前他教的学生,冬季长跑都能跑下来;现在的孩子坚持跑一半就能得到表扬了。十年前每周两节体育课,课间操15~25分钟;现在一二年级的小学生每周4节体育课,课间操则每天至少25分钟,“量上去了,质却没有提高。”白雪生不止一次地对记者表示担忧,小时候不敢跳“山羊”,长大了更不敢跳了。
为什么学校和体育老师都越来越放不开手脚?一个重要的诱因就是家长与学校在校园体育安全隐患方面的冲突。
白雪生遇到过这样一个情况,体育老师在学生投掷实心球之前让学生做准备活动,一名学生并没有按照老师的指令来热身,在投掷过程中把腰闪了,且伤势不轻。这就很难判断责任是属校方还是学生自身。白雪生说,如果属于学校责任的安全事故,做起来已经是“保金钱容易,保名誉难”,而在那些难以判断责任方的安全事故面前,校方就更加被动。
因此,即便是有意外伤害校方责任保险这样一项由学校埋单的公益保险,并未改变体育老师“谨慎”的教学:该撤的铁饼还是得撤,上课从来不用的双杠则继续不用。
一名小学体育教师记得,曾有一个学生受伤,他给学生擦了一点碘酒消毒,没想到学生家长来学校大闹,说这样会给孩子的皮肤留下色素沉淀。从此以后,学校的医务室再也不敢帮学生处理伤口。
“孩子在体育运动时很容易出现受伤的情况,万一发生事故,学校真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另一位中学教师如是说。他担心学校因此而干脆不开展体育活动,从而利用这段时间变相给孩子补习文化课。
因为怕出安全问题,学校的体育课从大球到小球“越练越轻”,课外时间则索性将孩子都关在教室里,不让出门,用讳疾忌医的方式来规避风险。甚至有校长说出了“宁可让学生坐死,也不让学生跑死”的惊人言论,对体育的漠视走向极端。
对于独生子女广受指摘的“自私”、“不懂事儿”的问题,似乎也能从体育中找到答案。
CBA名将刘力铭就曾在指点孩子打篮球时表示,篮球的精髓是团队精神,同样地,参加集体性的体育锻炼也能锻炼这种团队精神。刘力铭说,在绝大多数家庭中,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受到家长的关爱很多,但却缺乏奉献精神和团队精神。通过篮球训练,孩子能和团队一起承受输赢来培养自己的责任感,提升自己的心理素质。
体育培养的不仅是团队精神,还有克服困难的意志和探索精神。两句俗语已经佐证了这一逻辑,一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世上没有常胜将军,坚持就是胜利;另一句则是,体育就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位体育老师告诉记者,赛场上胜负难料,一切充满变数,因此,在他们眼中,体育比赛是最会诞生奇迹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可以轻易放弃。
北京的一位中学生则感觉到,在运动中,自己不仅锻炼了身体,更锻炼了心理素质,从而能够正确地面对成败得失。“领先、落后,成功、失败,是体育的两对孪生子。我们不必为一时的成败而论英雄,不能太过专注于结果,过程更加重要。经得起风风雨雨的历练,经得起成败得失的考验,才会有一个稳健的心态。”他说。
在西方国家,家长常常鼓励孩子去拼搏、去流血、去面对失败,体育成为了一种生活方式,大多数学生将体育视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强健体魄的同时,也在感受快乐,锻炼意志。而反观中国父母,往往是孩子一受伤就心疼得大呼小叫,培养出害怕竞争、畏手畏脚的“食草男”,也就并不奇怪。
加长体育这块“最短的短板”
《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提出,到2020年,我国要进入人力资源强国行列。在不少学者看来,人力资源强国之“强”,不仅仅在于脑力,更在于足够支撑脑力的体力。身为心理学家的王登峰司长曾公开表示,体育锻炼对一个人的智力发育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个人的智力在6~16岁之间的发展是最迅速的,而在这个期间,不参与体育活动,对于整个神经系统的发育则有着极大影响。
从学理上讲,人的聪明与体育也有着可论证的关系。前者通常与大脑的结构、机能有密切的关系,决定于大脑皮层细胞突起分枝的多少,神经细胞之间联系的复杂程度,以及信息冲动的传导速度。而不少的保健医生则认为,体育就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大脑的结构与机能,并加速信息的传导。
换句话说,一份漂亮的体质健康测试单,对于一份全是优良的成绩单有着正向的作用。从这个角度看,中国未来要建立创新型社会,靠的不仅仅是只知道“锻炼”脑子的人才。尤其是要培养出富有组织和协调能力的领军人才,不仅需要智育,更需要体育的参与。
历史也曾给出过佐证。比如,清华大学培养出来的一些著名科学家,就多出自马约翰的一小时“强迫运动”。一百年前,马约翰来到清华园的前身“留美预备学校”,在他的督促下,刚入学时身高只有1.49米、体重不到50公斤的钱伟长成为了清华著名的中长跑运动员;在“五项测验”中,吴宓跳远只能跳到3米5,而3米65是及格线,因此被扣了半年,体育及格后才得以去美国留学,等等。
梁思成在晚年时回忆说,“我非常感谢马约翰。想当年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搞野外调查?在学校中单双杠和爬绳的训练,使我后来在测绘古建筑时,爬梁上柱攀登自如。”
事实上,马约翰的初衷很简单,“我怕学生出国受欺侮,被人说成中国人就是弱,就是‘东亚病夫’。”至今,清华大学还有42个以“马约翰杯”命名的体育比赛项目。上世纪五十年代时的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又提出了一句著名的口号“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激励着一批科学家在投身科研的同时,强身健体。
半个世纪过后的今天,这句口号却仍未得到实质性的施行。
“我们现在要建设人力资源强国,培养的人也总得像点样子,不能是‘东亚弱夫’吧?”王登峰认为,为实现2020年建成人力资源强国的目标,体育是一块“最短的短板”。“要用8年时间把下降了将近30年的指标夺回来,我们压力非常大。”
《关于进一步加强学校体育工作的若干意见》为此拿出了17条硬梆梆的措施。其中首次提出,要完善学生体质健康测试和评价制度,“各学校每年对所有学生进行体质健康测试,并将测试结果经教育部门审核后上报纳入国家学生体质健康标准数据管理系统”;要实施学校体育工作评估制度,从2013年起组织开展中小学体育工作评估;要实行学校体育报告公示制度。
这是一场真正的硬仗。倒计时已经开始,我们还等什么?
本报记者 邱晨辉 陈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