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出西安站,驶向陕北高原,奔赴延安。四周白茫茫一片,沟道间积满了雪。
下午两点半到西安火车站时,便有些为难,在站台上询问工作人员,坐什么车去延安合适?得知这样的大雪天,高速路恐怕封了,不封也得堵在路上。去延安的动车从西安北站出发,赶过去已经来不及了,幸好,西安站有趟开往呼和浩特的慢车,马上出发,晚间7点多就可到延安。
车厢内静得出奇。不时穿越的山梁、隧道,还有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都在提醒着西安、延安这两座中国现当代历史上被不断提及的城市之间的复杂关系:那么近又那么远,声息相通而又隔膜决绝。了解一地,当从地理开始,而不是历史,地理是规定性,而历史则变动不居,充满了偶然、人为的因素。今日,那些直接飞赴延安,口口声声要了解当年国统区奔赴延安青年心态的人,没在这阻断两地的山间穿行过,对那些崎岖的来时路感同身受,其结论大多会打上折扣。
夜幕中气派的延安火车站站台,看似放大数倍的连排窑洞院落,门洞,高高的圆拱,加上高窗,还有那青灰色的五角星,这一切既暗合了来人的想象,概念十足,又张弛有度。设计者之用心可见一斑。这车站两端更能体现今日国人的期冀与现实,一端是赫然矗立着的大酒店,名之维也纳国际;另一端则是狭窄出口,当身背大包小包行李的人们穿过长长的站台,路过贵宾通道,走到这出口时,大多面露难色,特别是大雪过后,这漂亮大理石装饰的台阶与地面上更是迟疑的脚步。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1925年10月,毛泽东途经长沙,重游湘江橘子洲头,发出这气势豪迈的一问。今天,延安人的答案是:油主沉浮!
手头这份《延安市经济情况发展简介(2012年12月)》述及延安市的经济结构时,反思了当地产业升级滞后,油主沉浮,增长乏力。油主沉浮——多么诗意、浪漫,集历史与现实感于一体的说辞啊!是石油,而不是红苹果、狗头枣、鸭梨、小米、南瓜之类农副产品,成了这里的支柱产业。
同样的还有“沟道资源”这样的用语。一道道山来一道道川,陕北民歌中反复唱赞的大地山川如今得以量化,而外人大多不会知晓这些数据。就拿这延安1区12县黄土坡下的沟道来说,如今换了个思路,也成了独特的资源:延安沟道资源丰富,实施治沟造地工程,可增加高产稳产农田,巩固退耕还林成果;治沟造地,这将为解决边远山区45万贫困人口的生活找到一条路。
要问这延安的沟道到底有多少?
答:一里以上的四万四千条。
可以想象,仅仅这统计工作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过这又算什么呢,眼下延安人还有更大的手笔,花费上千亿,销平33个山头,再造新城。此举,当惊世界殊。
成本意识,这市场经济的应有之义无处不在。延河边上仅4万余人的延长县县城,一家同样名为国际酒店的走廊、电梯间内,城关派出所张贴的汉语标语格外醒目:打架成本高,赔钱又坐牢。不打架,这该是经济人的理性行为,赔钱不说,还触犯治安管理条例,甚至法律,成本太高。一句话:不划算呐!在此,利益算计代替了乡规民约与道德说教。
延安的街道上有要求人们学习做市民的标语,这在不经意间道出了整个国家急速城市化过程中的尴尬现实。先前曾与另一地一城管局长聊天,他坦言自己就是个农民,乡干部出身,进城也就十几年的事,还算不上城里人,至于怎么管理这个庞大而陌生的城市,心中并没底,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延安人实在,把问题提到了大街上。
当然,也有人谈起“2012年12月21日”这国际化的话题。“世界,末儿日子!”陕北话延安腔,这语音语调听起来像在说别人的笑话,轻快,洒脱,嘲讽,与自己简直没有一丁点关系。对外人来说,不在现场断无法体味。读万卷死书,哪能替代行万里活路呢。
圣诞节来临前两天,延安大街上气氛并不输于别的城市。与当地人聊天自然离不开这“洋”字。一年轻延安女子说,在我们这儿土豆叫洋芋,西红柿叫洋柿子,洋葱、洋油、洋火啥的大家都这么叫,没啥特别的。一位北京中年女子,若有所思,突然提问:“你说这么土的蝎子,下锅一煮,怎么也叫起了‘洋’蝎子呢?”
众人哄堂大笑。一旁随即有人低声附和:好有节日气氛呀!
说起洋油,便不能不说脂水。1905年,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就诞生在延安地面延长县,至今仍有遗存。历史上,石油在这里还有个特别的称谓,叫“脂水”。宋代沈括《梦溪笔谈》中记载:“鄜延境内有石油,旧说‘高奴县出脂水’,即此也。”鄜延、高奴都在今延安境内。沈括还首次为石油命名,他预言:“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从“大行于世”的预测,到“油主沉浮”的现实,延安,其间穿越的何止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