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毅 50岁 北京 儿子因意外去世 失独1年
儿子走后,我在家躺了将近一年。每天困了就睡一小时,醒一会儿,再睡。现在只要出门我就要戴墨镜,隔着墨镜看世界,“我觉得心里安稳一些”。
莲花妈妈 59岁 武汉 儿子因他杀去世 失独15年
儿子走后我搬了好几次家,有新邻居问起,我就编故事。说“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呢”。但儿子走后我记性大不如前了,有时候我不记得自己编的故事,“经常露馅儿”。
孙秀琴 52岁 合肥 女儿因白血病去世 失独3年
女儿临走前抓着我们的手说:“爸爸妈妈,别放开我。”如果有兄弟姐妹,骨髓移植不到60万元,我们是独生子女,前后花了快200万元。孩子走的时候真想跟她一起走,可我们还欠朋友几十万元,我们不能负了人家。
木子夫妇 63~64岁 北京 儿子因脑出血去世 失独9年
与多数失独者不同,木子夫妇剪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不管多好的孩子,只要在父母前面走了,就是大不孝”。儿子出殡那天,木子在家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菜。“我坐下来,告诉自己,我必须吃下去,我要好好活。”
刘弘芳 年龄不详 成都 儿子因意外去世 失独5年
有一次暑假,婆婆和丈夫都住院,两个人的字,我一个人签。丈夫住12楼,天热得快疯了,我一趟趟跑。在楼下,我看到一个8岁小姑娘在帮生病的妈妈打饭,“我一下子就哭了。”
这是一群孤独的人,在生命的某一刻,永远告别了“三口之家”。
他们大多生于上世纪50~60年代,赶上80年代独生子女政策严格执行的年代,人到中年却遭遇独子夭折,又因政策、身体等原因无法生育二胎。于是,生病和养老,成为他们多数人心头一块沉得卸不掉的石头。
2012年5月有媒体据卫生部《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估算,我国每年新增7.6万个失独家庭,全国失独家庭超过百万个。近日,人口学家易富贤进一步根据人口普查数据推断,中国现有的2.18亿独生子女中,会有1009万人或将在25岁之前离世。不用太久之后的中国,将有1000万家庭成为“失独家庭”。
失独者的晚年在何处安放,是摆在全社会面前一个沉甸甸的民生问号。日前,中国青年报记者走近了这一群体。
他们给自己做一个硬硬的壳,不让外人触碰
“我儿子今年43岁。”这是网名“木子”的夫妇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事实上,今年本该43岁的家中“独苗”,已于9年前永远离开了他们。
木子夫妇的屋子,看上去与一般家庭没有两样。沙发墙上挂着一幅1.5米长的弥勒佛十字绣,客厅里摆着吊兰与万年青,电脑硬盘里存着十多部电视剧,卧室床头柜有两个大抽屉,一拉开,里面满满的全是各种电器零件和组装工具。
“都是耗时间的东西。”63岁的木子叔叔说。9年前,他养成了一起床就鼓捣电器的习惯。“现在,屋里所有的灯和电器都能在床头操作。这是我看时间的灯,这是穿衣服的小灯,这个是读书的灯,它最亮。”
在志愿者眼中,“木子夫妇是失独家庭里心态最积极的”,但回忆起儿子,木子叔叔的语气不变,双腿却还会不由自主地晃动。
“儿子脑出血,一天内就走了,那天我正好不在家。”回忆起生前开汽修厂的儿子,木子叔叔眼圈一红,点起一支烟,“儿子走后的头一年,完全不相信儿子走了。看着屋里没人,总告诉自己‘孩子出去玩儿了’。最难熬的是第二年,那时候已经清楚地知道孩子没了,再回不来了。”
这个家里没有“灵堂”,甚至儿子的照片都不摆一张。木子夫妇说,他们在强迫自己剪断跟过去的一切联系。
当时,木子叔叔把儿子的后事全权委托给了一个朋友,自己从医院回了家,“眼泪在眼眶里,流不出来”。儿子出殡那天,他在家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坐下来,告诉自己,我必须吃下去,我要好好活。”现在,木子阿姨每天会踢一小时毽子,木子叔叔学会了玩电脑,他喜欢上QQ群聊天、玩拼图游戏。“我喜欢这个图,看,能把几个完全不相识的人拼到一张海边的合影里。”
但多数失独家庭,并没有木子夫妇这么“看得开”。
50岁的王梓毅,至今把16岁独子的照片设成手机桌面,没事就看,“这是我儿子,长得精神,是爸妈的开心果。”2011年9月,儿子在网吧突发晕厥,抢救无效去世之后,王梓毅在家躺了近一年。“每天困了就睡一小时,醒了,再睡,其实也没有睡和醒的区别。”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喜欢睡觉,“因为能梦见儿子,还能哭一哭。”现实中,王梓毅自称很少掉眼泪,“我还有一个83岁的母亲,不能让她既为孙子伤心,还为唯一的儿子伤心。”
“孩子走的时候,真想跟着她一起走。”安徽的孙秀琴夫妇说,他们3年前失去了不满21岁的女儿后,直接的生存动力便是还债。“女儿得的是白血病,同病房有兄弟姐妹的,骨髓移植不到60万元,但我们是独生子女,前前后后花了近200万元。”逢年过节,万家灯火时,这对夫妇最难受,“格外地想女儿,而且得把一年的积蓄都拿出来,我们不能负了人家。”
更多的失独家庭是失语的,他们更愿意用隐居和沉默来埋葬“秘密”。
哈尔滨的刘芸8年前失去“正打算结婚”的25岁的儿子,之后开了一间小卖部。前门卖货,后面当床,“睡觉、做饭都在这10平方米里”。她停掉了手机,喜欢把门关上,“要买东西你就敲敲窗”。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屋里,为不让自己发愣,刘芸常撑着“一只视力快没了”的眼睛绣花。冬天,她抱回一只流浪狗作伴,这是趴在她脚边的唯一生灵。
王梓毅则习惯了出门戴墨镜。“儿子走后,我不愿直接看到别人,尤其是别人家的孩子。”只有隔着墨镜看世界,他才觉得心里安稳一些。
莲花妈妈埋葬“秘密”的方式是搬家。15年里,她从武汉搬到过天津、山东,“一被别人知道了就搬家。”她低声说,“因为总觉得自己‘绝后’了,会被人瞧不起。”有时,刚搬到一个新地方,她会编个谎:“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国外呢。”但由于记性不好,不记得自己编的谎,“经常露馅儿”。久而久之,她只有再搬家,或者干脆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失独者的内心很难接近,他们白天可能像正常人一样,一到晚上会整夜睡不着。”北京失独老人心理危机求助专线的创办者徐坤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在接触过100多个失独家庭的志愿者先锋眼里,失独者更愿意自己疗伤,或抱团取暖,“他们既渴望社会关心,又怕关心,他们会给自己做一个硬硬的壳,不让外人触碰。”先锋说。
“我们不怕死,怕老,怕病”
计划生育政策实施30多年来,独生子女家庭对我国控制人口总量,做出了特殊贡献。
据新华社2011年年底报道,研究表明,计划生育使中国人口数量缩减了约4亿,将“世界70亿人口日”推迟了5年。而硬币的另一面是,首批独生子女的父母正在步入晚年,对失独家庭来说,生活和精神支柱的双坍塌,令“生病”和“养老”成为这一群体最害怕提及的话题。
不久前,木子叔叔就因为心脏不舒服住了几天院。在记者面前,他却摆摆手坚称:“什么毛病也没有”,“我习惯好,有点小事就往医院跑”。
而私下里,木子阿姨告诉记者:“他有‘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每天要吃8种药。”
“失独父母的年龄大部分在40~60岁,因为身心都遭受重创,特别容易未老先衰。”先锋接触到的失独家庭里,称得上身体好的屈指可数,最容易犯病的部位是眼睛和心脑血管。“眼睛是哭的。”莲花妈妈说,“心脑血管是急的、压的。每次想孩子,心就疼,一般人不知道什么叫‘万箭穿心’。”
王梓毅为了不在老母面前哭,习惯了抽烟排解。“以前不怎么抽(烟),现在有时候一天一根不抽,有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条烟三四天就没了。”
脆弱的身体更需要亲人呵护,但对失独家庭来说,病榻间夫妇俩“相依为命”便是常态。
10年前,北京的林玉芬就体会过看病对失独老人的挑战。她20年前失去独子,丈夫中途又突然病倒,住院接受了肾摘除手术。“冬天是最遭罪的,排队、挂号、检查、输液……我一个人跑,冻得直哆嗦,跑不过来也得跑。”当年已近60岁的林玉芬特别紧张,虽然不时有侄子、侄女来探视,但“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好意思支使人家”。丈夫住院十多天,林玉芬寸步不离地守了十多天,“生怕他出一点差错。我只有他了”。
出院后,林玉芬害怕了,夫妇俩坚持每天锻炼1个半小时,“不出毛病,就不用去医院。”
在失独家庭中,流行着这样一句话:“我们不怕死,怕老,怕病。”
“生病,不仅让他们的生活完全脱离轨道,而且特别容易触景伤情。”先锋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
莲花妈妈至今记得,有一年冬天自己到医院输液,坐着觉得凉,可“连个送衣服的人都没有”。“打电话给侄子,他说来不了,我就坐在那儿想儿子,想着想着,眼泪像流水一样往下掉。旁边人肯定看着很奇怪,想‘怎么输个液还哭成这样’。”她停下来,尴尬地笑笑。
先锋总结说,失独家庭在就医方面的最大问题,一是没人签字,二是没人照料。不少失独者自己去医院时,会因为医生的一句“一个人行吗”而崩溃。
“不行也得行。”成都的刘弘芳说。一年暑假,她的婆婆和丈夫双双住院,两家医院相距几公里,“天天就是做饭、送饭、签字。”她说,“两个人的字都是我签,平均两天签一个。一签字,就害怕。”“她应该庆幸,好歹还是个夫妻双全。要是有一个先走了,没人签字,甚至有被拒绝治疗的风险。”网名为“丑老太太”的志愿者说。
刘弘芳始终不愿意回想那段身心俱疲的日子。她只记得,有一次奔跑在楼层之间时,无意间看到一个8岁的小女孩在帮生病的妈妈打饭,“我一下子就哭了。”
另一位失独的成都母亲坦言,她不愿看到这组对照:别人病了有儿女围着,自己就吃超市食品。“有一次我腿骨折住院,同病房的是一位43岁患者,有4个孩子每天来看,那个热闹。”她头一低,“我自己呢?没人打热水,就喝买好的冷矿泉水。没人打饭,就吃八宝粥,一直到出院。”
他们希望,政府能在医疗保障上,对失独后不能再生育的夫妇进行“特扶”:门诊、急诊自付能减半,减免大病和住院医疗的个人支付部分,减轻今后可能出现的累积大额医疗费用。农村的失独家庭,希望能参照当地的城镇标准上医保。
“我们已经失去子女了,如果再没有政策优惠,以后住院没人照顾时,可能连护工都请不起。”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的潘某慨叹。
怎样对待失独者真正考量一个国家的文明
中国有句古话:养儿防老。老去,是失独父母们更不愿触及的领域。
“人一老,病多,更容易寂寞。将来死了,怕是连个撒骨灰的都没有。”莲花妈妈说。
失独家庭的养老问题十分严峻。据先锋了解的情况,绝大多数失独者属于中低收入群体,部分则是因病致贫。
“在北京、上海和江浙地区,失独家庭的经济诉求可能相对低一些。在广西、陕西、江西等中西部地区,不少失独家庭面临的经济困难十分迫切。”先锋说。
中国青年报记者初步统计发现,在受访的失独家庭中,其经济来源一般分退休金和政府特扶金两块。东部地区每人每月的收入一般在2000元上下,西部地区每人每月收入不足或刚刚超过1000元。而他们的养老愿望是:双全夫妇希望居家养老,请保姆照顾;仅余一位的失独老人,希望住进专门接收失独者的养老院。
无论哪种愿望,都需要经济实力做后盾。
木子夫妇是其中的“幸运儿”。2008年,他们开始为自己的晚年打算,老两口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借了10万块钱盖房子。如今,木子夫妇靠出租几间屋子生活,“加上政府的补助,够生活了。老两口也花不了多少。”
对另一些失独家庭来说,养老则意味着一场节衣缩食的考验。
哈尔滨的刘芸,停用手机的一个考虑是“省钱”,“这样,每月300元就够花了”。一位失独的老人,每年要打两针血栓通,他说:“医院的要22元一支,太贵。我自己在药房花6块钱买一支,在小区诊所加7块钱就打了。”
日前,国家人口计生委表示将坚持计划生育基本国策不动摇,同时逐步完善政策,下大力气解决好计划生育家庭的现实问题,解决好有特殊困难的计划生育家庭问题。《中国计划生育条例》第27条也规定:独生子女发生意外伤残、死亡,其父母不再生育和收养子女的,地方人民政府应当给予必要的帮助。
近年,随着失独家庭作为特殊的计划生育家庭进入公众的视野,政府的帮扶力量在不断积聚。
2007年,独生子女伤残死亡家庭扶助制度在全国10个省市试点,并逐步向全国推行。现在,北京、重庆、广东、福建、陕西、甘肃等地方政府,对失独家庭均有不同数额的补助,具体金额每人每月200元~1600元不等。
“经济扶助的确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但他们的需求更多是精神性的。”徐坤说,“比如,很多失独老人希望能有专供失独者的养老院。”
在这一群体眼中,尽管普通养老院的大门一直敞开,但部分失独者由于没有“担保人”签字,无法完成规定的入院手续;更多失独者拒绝的理由是:“看到别人有孩子来探望而我们没有,会难受。”
“如果一个失独家庭是属于‘政策性独生子女风险家庭’,那么以政府力量,来解决他们老难所养、老难所医、老难所依、老难善终的‘四难’问题是完全合理的。”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教授穆光宗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表示。
2012年年底,一项题为“社会应该怎么救助失独者”的网络调查显示,670名参与者中,近八成认为应推行政府主导的失独者家庭社会保障机制,六成认为应放宽对失独者的领养条件,近五成认为应提高对失独者的养老保险投入,近四成认为应组织专业人员加强心理救助。
“我希望有专门的组织可以投靠,平时一起排解排解,逢年过节,能组织我们外出旅游、散心,费用我们可以自理。”莲花妈妈说。
王梓毅的想法是,希望给全国每一位失独老人都办一张“爱心卡”。“很多失独者不愿意待在原来的地方,因为那里的每条街道、每个角落都在提示着过去。”他说,希望凭借这张爱心卡,失独者能入住外省市的养老院。“还希望养老院里能提供食堂和娱乐设施,让同命人能凑在一起找乐。”
面对失独者的不同养老需求,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夏学銮建议,政府不妨提供更多样的选择空间。“依托社区的家庭养老也是一种模式。社区为老人提供齐全的生活设施、娱乐设施和医护志愿者的团队,让老人在享受照料的同时,融入社区,进而重新融入社会。”
“失独问题绝不仅仅是计生问题,解决起来也离不开全社会共同的关爱与帮助,如何帮助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们,真正关乎社会稳定,也真正考量着一个国家的文明。”国家计生委原巡视员、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原理事长苗霞总结道。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失独人士均为化名)
本报记者 王梦婕 实习生 张昢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