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赶往乡下过年,大都期待着旧日重来:淳朴的乡风,自然的环境,诚挚的问候,无尽的亲情等等。在那里,童年得以重拾。拜亲会友,推杯换盏,甚至再一次猜拳行令,这都会弥合时间、空间,乃至心理、身份,自然包括阶层分野造成的隔膜。哪怕这种弥合转瞬即逝,但它仍然能够给人们带来足够的安慰。
乡村自有另一套习俗,约定俗成,人们也大多遵循与城市生活不同的行为模式。这让一些祖祖辈辈生活在都市的“城里人”向往。一位朋友因家中没有亲戚在乡下,看着同事早早就张罗着回家过年,而备感失落,仿佛自己没有由来似的。特别是听人说起,要是没有吃上母亲做的腊肉、咸鸭、咸鹅什么的就不算过年,更是觉得自己这年过得无情无趣——就是把超市的东西都搬回家,全堆在餐桌上,那又怎么样,不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吗?年与味,向来就不分家,没有唤醒那融入自己味觉记忆中特殊的味道,而仅仅像寻常一样,再填饱一次肚子,那还叫过年吗?
城里人在乡下过年,总会受到热情的款待,那些平日里投奔自己的乡友,所遭遇的怠慢,这时候都会被忘却。他们只要见到你在这么重要的节日里来到身边,一切都会释然,甚至会为你感动。这一刻,没有人会计较你的不是,相反,人们会体谅你,因为你也在为生计奔波,善良的乡下人会为你找好各种理由。年是一道关,乡下人相信这一关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自然,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宽容起来。
江西南丰县三溪乡至今存留着这样的习俗,谁家来了外人过年,那是整个家庭的荣耀,客人越远,主人越有面子。自家杀的年猪,自家酿的米酒,自家种的桔子,自家做的腌菜,自家栽的青菜,都会端上桌来。这一刻,对城里人来说谁还能端着架子,置眼前的可靠美味于不顾呢?再加上村民们刚劲的傩舞,与震天的鼓声,不醉才怪呢!
乡下人赶往城里过年,期待着热闹的庙会,盛大的焰火,还有那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品。能够在城市过年,这是生活品质提高的证明,在乡里乡亲面前,也是值得夸耀的难得经历。他们大多真心向往城市——这一现代文明的硕大成果。他们期待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也有城里人习以为常的电、自来水、马桶,甚至是南方人寒冬里的奢侈品——暖气。能够在大年夜吃上口平日里只听过没尝过的城市特产,如北京烤鸭之类,那幸福之情真的是挡都挡不住。只是相较于城里人下乡过年,乡下人进城过年的比例还很少,就是一些春节来城里旅游的人,也总会在家吃了年夜饭再出门。
乡下人进城过年与城里人下乡过年,态度差异很大。乡下人总会带来足够的钱物,他们很少指望着别人为自己花上一分钱;相反,城里人下乡过年,大方一些的会散发些压岁钱,除此之外,往往一分钱也花不出去。上城,下乡,这些普通的用语中隐含的沉甸甸的内涵,千百年来实则没有多少改变。
乡村城镇化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几乎所有的乡村精英们都选择了在城市中安家立业。农民们真诚地渴望能够生活在城市里,他们相信在这里自己卑微的命运将得以改变,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城镇化的另一面,还没有痛彻的体悟。
有一种过年法,颇值得一提。中原一带,皖北、豫东县城像样的酒店里,春节期间总是住满客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非远道而来的异乡人,而是回乡的在外务工青年。这些年轻人大多常年在沿海一带的城市打工,习惯了居住地的生活方式。回家过年,他们开始抱怨农村的居住环境,甚至卫生条件等等,当然也有人是虚荣心作祟。总之,回来前,通过网站或熟人订个房间,安排好饭菜,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过年,做足面子,甚至相对象之类的大事也安排在了酒店里。
当老实巴交的父母在除夕下午,怯生生地走进这平日里只得仰视的大酒店,来与自己的孩子吃年夜饭时,这情形颇有些异样:孩子回来了,但没有回家,不是与父母在家中相见吃上亲手做的年夜饭,而是在这陌生的酒店里彼此客客气气地敬酒,吃着看不见的厨师做的年夜饭。那些常年在外的子女的行为举止让父母感到无所适从,他们属于一个异质的世界,而自己对这个世界又无从把握。这顿饭,个中滋味,想来各不相同吧。
一位朋友曾描述过这样的情形,宾馆里年夜饭期间,父亲看不惯儿子使唤服务员,向人家赔不是,父子就起了冲突。母亲流着泪劝和,说自己为这顿饭准备快两个月了,请孩子明天一定回家去吃,不然没法向邻里交代,说就一顿饭工夫,家里破,过不惯,吃了饭,就可以走。
而对于这些漂泊的年轻人来说,家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类型的临时住所呢?这顿年饭在哪儿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