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慕鹤4年前拿到硕士学位,前年他的书法作品被送进大英图书馆,数月前他还出了一本自传。如果不是他手背上密布的褐色斑点泄露了岁月痕迹,人们很难想到,这位台湾老人已经102岁了。
去年夏天,纪录片导演杨力洲去看他。站在高雄师范学院的宿舍楼下,顶着30多摄氏度的高温,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杨力洲第一个疑惑是:一个百岁老人怎么还能住在没有电梯的公寓四楼呢?他循着窄小的楼梯爬上四层,40多岁的人累得气喘吁吁。按门铃的时候,“因为怕丢脸”,他刻意压制不均衡的呼吸节奏。
赵慕鹤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几乎每天都要爬上爬下。学校担心他年岁高了,爬不动楼梯了,主动提出帮他把家搬到底楼。赵慕鹤觉得搬家“毫无必要”,依旧左手握着楼梯扶手,麻利地走下楼梯。他跨上自行车,右脚一蹬踏板,就骑出院门了。
门打开,杨力洲没有看到在他心中预演了很多次的高龄老年人形象,比如“肌肉萎缩、行动不便”。相反,除了一头白发和年长者都会生出的皱纹,不再有体貌特征提示客人,赵慕鹤“真的已经100岁了”。他用高亮的声音对杨力洲说“别站在那儿,坐下!坐下!”,转身就走进了厨房。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着一位百岁老人下厨房煮饭给我吃。”杨力洲想去帮忙,但是被赵慕鹤拦了回去,“只好杵在客厅里”,看着比他曾祖父还大的人在厨房里舞刀弄铲。
赵慕鹤在案板撒下白面粉。祖籍山东的他仍然保留着北方人的饮食习惯,爱吃面食。他的左手大拇指捏住面团,右手掌沿着顺时针方向把面揉得旋转起来。
如今,赵慕鹤骑车10分钟去菜市场买菜并不费力,但他确实年过百岁了。他生于1911年,40岁孤身从大陆来到台湾,66岁从高雄师范学院退休。他从脱下工作装的那天,精彩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一些年轻人喊着“背着包出门旅行”,但是迟迟迈不出家门。75岁那年,赵慕鹤去旅行社办了护照和签证,独自一人踏上了欧洲之旅。不过,他除了认识一些字母,会说“YES”和“NO”,几乎不懂英语。他也没有太多存款,富裕的只有时间。
“如果出国玩一趟要准备很久,要懂语言,要有钱,那就三辈子都出不了国。”赵慕鹤渴望“自由”,即使他已经是别人眼中的“老家伙”,但还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年纪同赵慕鹤差不多大的退休同事劝他:“你不担心一出去就回不来了?”
赵慕鹤笑着说:“没关系,大不了就死在外面了。”
他不跟旅行团,因为“这样会不好玩”。一个人周游欧洲各国,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去一个国家,先找到中餐厅,让服务员帮他在纸条上写下要去的地方,就能去火车站买票。
为了省钱,他搭乘夜行火车,在空荡荡的座椅上躺一晚上,算是住了免费旅店。他丝毫不在意已经75岁的身体,在电话亭里蜷着身子也能对付一宿。在法兰克福,他和一帮孙子辈的年轻人挤在青年旅馆里,第二天一早挨个叫醒小伙子们去吃早饭。
他从不担心迷路,“跟着背包的人群走,就能去好地方”。 就这样,不会英语、钱不多而且年纪一大把的赵慕鹤,“单枪匹马”地在欧洲玩了5个月,看了埃菲尔铁塔,游了莎士比亚故居,还在莱茵河上唱过歌。
现在,102岁的赵慕鹤回忆起“年轻时”的那段背包客经历,如数家珍。2011年,赵慕鹤再赴英国,把他在台湾堪称一绝的鸟虫体书法作品送给大英图书馆。在那里,他度过了100岁生日。
时间再回到上世纪,作为教务工作人员,赵慕鹤为大学服务20多年。87岁的时候,他重返校园,但身份不再是老师,而是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
在赵慕鹤的学生看来,他在“逆时针”而活。以这般高龄考大学原本不在赵慕鹤的人生计划中。他为了鼓励从大陆来台湾依亲的孙子,临时报名和孙子一同进考场。尽管,第一年祖孙两人双双落榜,但是赵慕鹤发现,学习是保持青春的一大秘诀,“脑子动,人就活”。
他像大部分为考大学而拼命读书的年轻人一样,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经常复习到凌晨两点,“牙齿都掉光了”。
头发全白、嘴里套着假牙的赵慕鹤考上了台湾空中大学文化艺术系。这成为当时轰动台湾的新闻,不过很多人不看好这位老爷爷。一位教授朋友泼他的冷水:“你一定读不到毕业,如果你读完,我给你下跪。”
大学并不会因为年龄问题就给人开绿灯,赵慕鹤也感叹“不好读,功课多,读得很辛苦”。20多岁的孙子都还因为担心大学读不下去“掉眼泪”,讲一堆丧气话。赵慕鹤比年轻人更乐观,“坚持下去总会毕业”。
4年后,孙子参加了爷爷赵慕鹤的毕业典礼。爷孙二人一起穿着学士服合影留念,一个人脸上露出稚气未脱的笑容,另一个人的眼角笑出了皱纹。
91岁的赵慕鹤用头上的这顶学士帽证明,读书与年龄没有关系。当初朝他泼冷水的朋友笑着说:“你可真有劲头。”赵慕鹤也在一旁打趣道:“你的膝盖啊,要拉下来了。”
可时间还是显示出它无情的一面。如今赵慕鹤的背弯了,耳朵也重听,打电话时听不清楚,会对着听筒大声地喊。
在那幢住了将近60年的宿舍楼里,就剩下他一个如此岁数的人。同他一个时代出生的很多同事和朋友相继去世。前些年,他还一人坐飞机回山东老家探亲,但是现在他不太想回去,因为“故人基本都不在了”。
赵慕鹤不忌讳谈论死亡。他早已写好遗嘱,再三交代好友们,到时不报丧也不发讣闻。除了陪孙子读书的那一段时间,同家人分隔海峡两岸的他一直过着“单身汉”的生活,没有再婚。直到他年过百岁,仍然独立安排自己的饮食起居。
他甚至还要照顾别人。93岁时,他还去医院做义工。走路有些驼背的赵慕鹤帮比他年纪小很多的病人倒尿壶、换纸尿裤,晚上睡在病床旁,日夜陪护。不过,他自己胆囊积水做手术,没有告知任何熟人和好友,直接找邻床的病人家属帮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赵慕鹤在医院住了20天后回家,邻居还以为他“又出门旅游了一趟”。
医院的护士们看着比他们曾祖父还要年长的赵慕鹤在病房里忙碌,而且还是骑自行车来医院,个个都“心惊胆战”,劝他别再来了。赵慕鹤带着天真的想法跟医院商量:“要不我改坐公交车来?”最终,医院还是以年事已高为由婉拒他在医院服务。
虽然岁月在继续催人变老,但是赵慕鹤似乎同时间达成了协议,年纪不消磨他追求人生志趣的热情。96岁那年,他挑灯夜战,准备了3个月时间,考上了南华大学哲学研究所。
这是南华大学教授陈德和20多年教师生涯“最值得纪念的经验”。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猛然间看到一个老人伫立在门边,“以为又有参访贵宾或学生家长到课堂上来观摩”。陈德和正想开口问候这位长者,对方就先自我介绍他是这门课程的选修生。陈德和立刻想到,这就是已经在学校里传开的“最老硕士生”赵慕鹤了。
年近百岁的赵慕鹤和比他差三四辈的人坐在一间教室里上课。有一次,赵慕鹤在课堂上念读书报告,陈德和见他一直站着,连忙叫他坐下来。赵慕鹤说,他是学生,当然要站着。陈德和忍不住开玩笑:“您老人家都站着报告了,他们这些年轻人岂不是要跪着听。”
赵慕鹤每周要上三天课。他早上5点就要起床,骑车16分钟去高雄火车站,接着坐上2个小时的火车去嘉义。下火车后,他再搭校车去学校。他从不无故缺课,上课也没有打过盹儿。在陈德和的印象中,赵慕鹤唯一一次迟到,是因为骑车撞上一辆摩托车。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教室,“坚持上完课才走”。
正因为这次车祸, 他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小麻烦”。他的腿肿得很粗,要拄着双拐才能走路,学校临时安排他住进学生宿舍。20多岁的陈信良迎来了可能是世界上最老的研究生室友。
不过,这位超龄的学生并不倚老卖老,“赵爷爷跟年轻人相处时,脑袋也一直在更新”。有时,他会跟着陈信良看《大学生了没》等电视综艺节目,总是笑着问陈信良:“现在大学生都这样?”
年轻人未必能赶得上他的步子。当赵慕鹤的硕士学位论文顺利通过后,陈信良连论文题目还没想出来。为此,陈信良不禁在博客里感叹:“看来身为年轻人的我还是逊掉了。”
2009年,两鬓斑白的南华大学校长给眉毛都白了一半的赵慕鹤戴上了黑色方帽。他们之间也差了将近40岁。
现在,总会有人问赵慕鹤是否再去读一个博士。他哈哈一笑,连忙摆手,“不读了,不读了”。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人不相信了。
赵慕鹤崭新的月历上还是写满行程。至少,他住了几十年的宿舍楼的院子每天都等着他打扫。爱穿着一件黄色法兰绒格子衬衫的赵慕鹤挥舞着扫帚,他的身后,砖块已经开始脱落的墙上,爬山虎绕了一圈又一圈,总是那么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