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秦晖著《共同的底线》一书,据作者说,是2003年完成结集、预备出版的。然而今天读来之所以还有新鲜感和挑战性,予人启发也予世警示,除了作者论说之罕有其匹的修辞、逻辑能力,更主要的是所论说问题的性质未变: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改革?我们社会的基础该置于何种公正原则之上?不同诉求的各利益群体该在怎样底线之上达成共识?由此看来,秦晖的问题与主义是连在一起的。他所关切的问题无不与主义相关。而他论述主义时无不涉及具体问题。在秦晖的字典里,问题与主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舍弃任何一方单独谈及,都不免肤浅。
什么是秦晖的问题?因他自定义为社会人、公民角色,在这个意义上,一切有关社会的问题,都是他的问题——从政府转型到国企改革,从教育公平到计划生育,从分配正义到转型正义,从自由主义言说到民族主义思潮……无所不包,无所不论其极。而秦晖重点关注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强制问题,一是分配问题。前者涉及自由,后者关乎公平。在秦晖这里,两个问题属同一个量级,同等重要。
在秦晖看来,强制是真正的灾难之源。文明进步的要旨之一是弱化强制。现代社会,有两种强制最可怕,一是对社会的强制,从而否定社会多元化;一是内部强制,涉及组织多元化问题。强制与理想主义无关。强制带来的一元化在伤害组织健康肌体的同时,会以更剧烈的方式伤害社会健康发展。现实中,所有人对强制都有切肤之痛。强制禁锢人的头脑,限制人的身体,因而将扼杀社会的生气与创造力。在所有对具体问题和主义的论述中,“强制”都是秦晖论说的核心概念。而这一概念及其衍生,与他所有生活经验和历史研究息息相关。
按照秦晖自己的说法,上世纪80年代,多数知识人热心讨论主义的时候,他关心的是问题——严格说,更着重问题中考据部分,是一个纯学者的分内之责。90年代初学术思想转向,“问题凸显,主义淡出”,大多知识人回到书斋,秦晖却逆流而上,大谈主义。我对此一直有所怀疑。一个专注于“乾嘉式学问”(注1)的学者,如何突然关心起现实中的问题、高谈阔论起主义且一发不可收来了?在出版于1999年的《问题与主义》(秦晖著,长春出版社,1999年12月出版)一书收录的《求索于“主义”与“问题”间》中,我们找到了答案。他说,这一转变“是为了使自己更‘明白’些,也源于转型期中国一个公民的责任感”。同文另一处,秦晖说得更直白:“我向来认为自己是‘社会人’,对我为其中一分子的社会进程我要知道‘为什么’。”他还特别强调,转变归转变,“但基本人生态度、治学态度和价值标准是一以贯之的”。
以上引文有几个关键词:公民、责任感、社会人、为什么、人生态度和价值标准。这些词所内含的因素,是俄国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费希特(注2)意义上的学者、当今中国意义上的知识人的基本特质。秦晖忽略知识人头衔而只认自己为公民、社会人,我们与其将这理解为身份界定概念的混乱,毋宁说是秦晖夫子自道:我首先是社会人、公民,只不过多读了一些书而已。事实上,这一身份认定最重要的部分,是用“价值标准”说话。这是我们理解秦晖之所有关切与书写的核心所在。
需要强调的是,秦晖的价值标准的基本立足点,是常识,是作为社会人、公民源于历史经验和日常生活的最普通而浅显的道理——对于前者他着重治学态度,对于后者他着重认识态度。其本质上是保守主义的。但何以秦晖日常论战、写作往往予人激烈而不妥协乃至咄咄逼人印象?我们必须承认:我们所处境况的最典型特征,就是常识感的极度缺乏。梁文道新版《皇帝的新衣》、周濂《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对此作了精准又令人心惊肉跳的定义。如果说秦晖的论战姿态有什么问题的话,全因他头脑健康,具有强大无比的常识感,以及由此而来的逻辑能力。他无法在来自思想的观念、意见、看法的光谱中,对任何违背常识者保持微笑。他无法不对它们说No,并予以痛击。从1999年的《问题与主义》,到今年刚刚出版的《共同的底线》,他的人生态度未变,治学态度未变,价值标准亦不变。不变的,还有他的言说姿态。
秦晖对分配问题的重视,源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关于国企改革的争论。他的“争取最低限度的自由权利与社会福利”论,遭遇左右夹击。他两线作战,对国企改革中卖方(产权方)缺位,提醒“私分大饭锅”带来的可能恶果,发出改革路径选择远甚于改不改革之议;对社会主义大锅饭就是好,且找来历史和国外论据加以论证的观点,予以严厉批驳。这一牵扯作者十年精力的问题,实质上是个分配正义问题。死守原来主义论者,与所谓效率论者,均对分配正义构成危害。
《问题与主义》侧重问题,《共同的底线》着重主义。在秦晖这里,“共同的底线”不是左右各自坚持的公平与效率的这种调和,也不是在“自由太多”与“福利太多”之间寻找“既非自由放任、亦非福利国家”的第三条道路,而是“争取最低限度自由权利与社会保障”。
注1:乾嘉学派是指清代的一个学术流派,以对于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各个方面的考据而著称。由于学派在乾隆、嘉庆两朝达到鼎盛,故得名。
注2:费希特(1762~1814年),德国哲学家。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往往被认为是连接康德和黑格尔两人哲学间的过渡人物。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