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都不大记得琳达的容貌了,有印象的是她灰白的短发,穿着素淡得看不出品牌的衣服,斯文又精神,很难把“老太太”这样的称呼按在她头上。我不记得她前半生的工作是什么,我甚至忘记了她是哪国人。
不大记得,是因为我和她相处的所有时间加起来,可能也就一个小时。但有些人,并不需要相处很久,她也能让你的人生变得逆转。
第一次见到琳达,是在泰国芭堤雅的一间残疾人职业培训学校里。那是2007年夏天,我们这群来自中国的大学生志愿者在参观,琳达从楼道的另一端走来,几句寒暄后,她向我们请教汉语的“你好”“谢谢”和“再见”怎么说,然后认真地像个小学生一样跟着我们学发音。
我没太把这段偶遇放心上。 那时,我把即将开展的“义工服务”想得很简单:不就是“献爱心”么?像我这样打小就乖乖听话、干活不喊苦不喊累的好学生,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亲友的反应更简单:去泰国献爱心?你是想去廉价旅游吧?芭堤雅那蓝天,那白沙滩,那碧清的海水啊……
到了芭堤雅,才知道啥叫傻眼。倒是好好享受了一把蓝天碧水——不会游泳的我站在齐胸口深的海水里,可我们的任务是带着盲童“感受海洋”。
去儿童之家总好了吧?面对一群唧唧喳喳的五六岁小孩,最简单的任务却难倒了我:陪她们玩。想我自己五六岁时,在幼儿园最听老师的话,不吵不闹,上课能坐得一动不动;课余呢,还去少年宫学画国画。七八岁的时候,我在少年宫学书法,9岁之后的周末,我在学校学奥数……
看着这群几乎只懂泰语的小孩撒着欢地朝我跑来,我觉得自己像个关节生锈的机器人。不知怎的,特别想问老师一句:能给我发张纸吗?我情愿来场考试啊!
而最难的是在婴儿房,志愿者的任务是“给予拥抱”。我第一次跑婴儿房去,笑眯眯地跟宝宝打了招呼,喜洋洋地抱起一个来玩。哪知对方果断伸出胖乎乎的小爪子,一把抓起我的眼镜,镇定地把它塞到嘴里,细细地啃了一遍(还没长牙),然后若无其事地把一副湿哒哒的眼镜扔到了旁边的毯子上。
真是披着天使外衣的小魔精!可我对她们吼中文吼英文,人家都听不懂啊。义工项目才开了个头,我简直就幻灭了。
就这样,几天之后,我们再一次见到了琳达。她是带队老师请来与我们分享经验的资深义工。当时正值午后,我心烦气躁地从餐厅赶去,穿过花开得热闹的内庭花园,看到桌子那头的琳达一身素衣,手持讲稿有些虔诚又有些郑重的模样,一下就静了心。
其实我早该想到她的人生故事不简单的:在“性都”芭提雅,琳达是一名专门为西方嫖客提供心理辅导,帮助他们寻回人生意义的社会工作者。这个奇特的工种还是她自己开辟的。
在分享会上,琳达把自己选择的人生路娓娓道来:在子女大学毕业之后,有感于自己对家庭应尽的义务已经完成,她开始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她接受了社工培训,变卖了在祖国的所有财产,来到了泰国的这间慈善机构。
最初,琳达被分在残疾人职业学校当英文教师,但她希望自己真正能发挥特长帮助到他人。慈善机构中有一个“妇女中心”,工作对象是因为家庭贫困而沦落风尘的女子,“中心”会教她们谋生技能,并通过心理辅导帮助她们融入社会。去那里帮了几次忙之后,琳达意识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为什么没有人对那些来自西方的嫖客做心理辅导呢?她有心理学的背景,又是西方人,做这个工作再适合不过了。
生长在香港的老师希望我们能感受琳达的“信念”,她不知道对我这个在内地一路成长起来的乖学生而言,琳达的叙述带来的是另一种莫大的冲击:原来一个人还可以这么过自己的人生!不用苦大仇深志存高远,只是为了愉悦平静地生活。
“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们成为一个内心更平静的人,使他们的内心不再空虚;如果我能帮助一个人找到内心的平和,这一份平和也将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是我的信念”,琳达说。她一个人的力量也许很小,但她总要尽力去影响这社会,让它变得更好。
而我从来没想过人的内心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
那天我们走出分享的小房间时,大家都很沉默,同学半开玩笑地说,大家都被老太太身上的“平和”给感染了。那一刻,我有点意识到,比起琳达内心的充实与愉悦,我的生命似乎有些贫乏。
我想起在“儿童之家”里,大家最终跟着带队老师唱起了香港的童谣,玩起似曾相识的童年游戏,我与泰国的小姑娘们奔跑追逐,笑呀跳呀,心里却忍不住为自己那人人称道的幸福童年流下泪。也许,从小老成持重并非真正的成熟,只是对生命的背离。
后来我在婴儿房,与一个懵懂婴儿四目相对,她不会说话,但她在努力地看到我。面对那清澈的目光,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内心也住着一个小孩,可她的活力被禁锢了。
琳达只是分享了一通她的心路历程,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怎么看怎么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在2007年这个暑期项目的后半程,我不再想着完成任务,而是真正与慈善机构中的孩子们相处在一起,感受每个生命的活泼,感受每一个拥抱的温暖,感受与浪花接触的欣喜。那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一个暑假。
这些年,我常常回想起与那些孩子相处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并不比她们更幸运,不论能否被收养,他们会求学,也会接受教育,当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这里的工作人员会为这些孩子成为了自己而感到高兴。是的,不论是志愿来此的义工还是被收养在此的孩子,他们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而当时的我,只是活着,为别人给的任务,为衣衫或成绩带来的他人的眼光。
在分享会上,同学问琳达,好多孩子身上有流浪时的习气,对志愿者并不欢迎,做出的事情也让人气得够呛,这时我们应该怎么办?
“你就想想‘爱’吧。如果你们非常的爱着一个人,即使他无意间伤害了你,你会怎么办呢?你会原谅他吧。我们要怎样的爱这些孩子,帮助他们找到安全感,使他们不必再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或者偷窃来生存?如果有爱,我们一定不会停止尝试的。”
在芭堤雅的最后一天,我在婴儿房哄睡了那里的皮大王,在心里对他说了“再见”。作为志愿者,我们不能跟这里的某个孩子太亲,这样我们回国的时候,他们也就不会太难过——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我们却是迟早会离开的。
所以,我在这里真正帮到过谁吗?
我也许曾帮助到了一些人,然而,离开那扇大门的时候,我知道,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改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