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群人,在抵御外侮的战争年代,他们浴血奋战,用英雄所独有的决心与勇敢征战沙场。然而,今天,这些昨日英雄,或者化作一堆白骨,破损的坟头荒芜丛生;或者在风烛残年里,拖着伤残或者孱弱的身躯,在绝望与落寞间茕茕孑立。
清明之际,让我们走向历史的另一面,正视这些战士,给他们一个属于他们的英雄的名分。
不能让我丢人
2013年3月30日,早晨六点,太阳在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一角,初春的晨曦,连风也带有一阵微冷的气息。广场上,63岁的王农和其他150余人一起,正准备驱车前往山西省中条山祭拜曾经的抗日先烈。
这次祭拜源于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联合雅虎公益、云南省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发起的“万支菊花献英雄”悼念活动。清明期间,各地的志愿者的足迹将遍布云南、贵州、广西,乃至缅甸等抗战纪念地。山西中条山是活动中的一站。
“今天我们驱车数百里来到中条山下黄河岸边,是在癸已清明祭奠抗日英烈,在我们的一生中缺乏这段历史知识,今天我们来补上这一课。如今能为他们做一点儿事情,略尽绵薄之力,确乃我辈人生之幸事,此处虽无枪林弹雨亦非炮火连天,却一样让我们壮怀激烈。”知青企业家王农,同时还是龙越慈善基金会“陕西老兵关怀计划”的发起人,在祭奠仪式上,他进行了慷慨激昂的演说。
中条山是抗战期间的著名战场之一,先后爆发了“血战永济”、“六六战役”、“望原会战”等重要战役。在孙蔚如将军的带领下,陕西子弟兵在这里浴血奋战,力保三秦,两万余将士魂葬他乡。
这不是志愿者第一次来到中条山举办祭拜活动,2012年8月12日,“陕西老兵关怀计划”的志愿者就在中条山的6个地方为抗战先烈树立了墓碑。
谈到树立石碑的过程,王农用“神奇”来形容:“去的时候万里晴空,后来下了暴雨,大家磕完头刚站起来,不到一分钟全身都淋湿了,老百姓说天哭了,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突然就下了这么大。”更加“神奇”的是,当点炮仪式结束后,这场雨竟戛然而止。
在大雨中立第二块碑的时候,地面已是黄浆泥土,王农仍然在雨中忙碌。一名志愿者主动为他撑伞,但是王农谢绝了好意,他说:“快把伞收了,这只是下雨,当年这里那是枪林弹雨呀。你不能让我丢人。”
云南昆明腾冲国殇墓园是“万枝菊花送英雄”活动的另一站。2013年3月31日,100多名志愿者聚集在这里,每人手持一支菊花,在烈士墓前举行了献花仪式。
当年的抗战老兵卢彩文也参与到了这场缅怀当年战友的活动。卢彩文今年已经年过90,是云南省黄埔同学会的负责人。
“云南老兵关怀计划”成员小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卢老回忆自己的作战经历时用‘九死一生’来形容,腾冲沦陷后他就参加了抗战,从事的是通信工作,类似间谍的性质。有一次执行任务途中遇到两个日本士兵,对方开枪打他,卢老顺势一滚,从山崖滚了下去,最后躲过了那一次劫难。”抗战结束后,卢彩文就在腾冲安定了下来,在当地学校教起了语文。
“看这个人,他就住在我的上铺,打仗时,他每一次都冲在最前面。”卢彩文在现场一一指着墓碑,很自然地说出了每一个墓碑的主人。
源自“无知”
据媒体报道,仅在云南一省,健在的抗战老兵就有1000多人。然而,这些曾经战场上的斗士,如今却因为历史等原因,面临着贫困、孤独、创伤与不被认可。正是因为这样群体的存在,社会各界人士开始开展一系列关爱老兵的活动。
2005年,志愿者李建华正式组建了“关注黔籍抗战老兵志愿者慰问团”。8年来,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自愿加入了这个组织,他们在贵州和云南两省共找到了数百位抗战老兵。
谈及举办关爱老兵活动的原因,李建华说,这源自自己对贵州人参与远征军历史的好奇。李建华在参加工作后曾四处走访散落在贵州各地的抗战老兵,并决心写一本口述历史书,“填补历史的空白”。然而,李建华最终都没有写成这本历史书。
“上世纪80年代,我走访的时候,他们都很害怕,不敢跟我说。我就跟他们说,我来看望你们,你们是英雄,很了不起,我要记录你们的历史。”李建华告诉中国青年报的记者,听到这样的解释后,有的老人仍然心存防备,有的老人则泪流满面,哭诉着自己在内心中埋藏多年的委屈,“他们说自己太惨了,拼命打日本人,却一再挨批斗,我认为他们心里非常需要肯定和抚慰,创伤太大了,为国家和民族上战场,却成为历史的污点。”
“所以我就逐渐地从关注他们的历史,到关注他们的个体,进而衍生到把它当成一个事业来做。”“我们的团队成员有医生,有律师,还有抗战老兵、将领的后代。他们对这样的历史有认知,对社会有责任感。”李建华说。
王农对老兵的关注源于最初的“无知”。
“我原来听说中国向刚果派出维和部队,后来我也在凤凰卫视上偶尔听到远征军的事情。我把两者搞混了,我跟别人讲,我们国家强大了,现在可以往国外派远征军了。”李建华说,直到一个老三届同学纠正自己的错误时,他才知道远征军是抗战时派往缅甸和印度与日军作战的部队。
1942年,日本侵略军入侵缅甸,进占滇西,威胁着中国的西南地区,中国派出远征军入缅作战,并取得胜利,之后远征军再次获得被称为“东方诺曼底战役”的缅北滇西大反攻的胜利。
“当时给我弄了个大红脸,后来我了解到那些老兵的遭遇时更是嚎啕大哭,我爱人在旁边不断给我递纸巾。”王农说。
“我们这个年龄,在新中国成立后学的历史中,没有这一课。知道这个事情后,我们就想到那里去看一看。”于是,在2011年5月,王农决定去云南慰问当年的远征军。
此后,王农在关爱老兵方面投入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2011年,他正式发起成立深圳龙越慈善基金会。王农说:“我们基金会有三个宗旨,一个是寻找老兵,和时间赛跑,因为老兵年纪都大了;第二个是让他们口述历史,我们要抢救国家历史;第三个是立碑修墓,纪念为国而战的捐躯者,更重要的是要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今后有一个磕头的地方。”
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习明远说:“我们每周末定期去看望老兵。如果有的老兵生活比较困难,我们会从基金会里申请救助款,一个月大概两三百元。如果老人生病了,基金会提供医药费。逢年过节,过生日,我们有时候也会组织慰问。”一年多来,该基金会已经在陕西寻访到了超过300名抗战老兵。
当年的战士
来自贵州赫章县的习忠兴曾是国民党士兵,后来投奔新四军。复员后,因为没把伤残证和复员证带回来,他的身份没有得到当地政府承认。“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因为患白内障失明7年了,他的儿子不管他,就在床和厕所之间拴一条绳子,然后自己顺着绳子上厕所,再摸索着上床,绳子就是随便固定在木桩上,茅坑没有防护设施,很危险。”李建华说,在志愿者找到习忠兴之前,他一直过着这种“在黑暗中摸索”的生活,而他的老伴下半身瘫痪,每天依然要坚持用手撑着地面,费力地做饭,两人艰难地靠着每个月50元的低保和子女偶尔给的一点钱度日。
“后来,我们一方面给他修房子,另一方面赶紧给他联系做手术。做了白内障手术,他的眼睛恢复了以后,医生叫他不要哭,他看到志愿者来了之后还是会忍不住哭起来。”李建华说。
这些老兵因为历史问题导致自己在几次运动中遭受了灾难。“云南老兵关怀计划”的工作人员小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腾冲唯一的一个女兵张炳芝,在“文革”期间受到批斗,这导致她一度萎靡不振,现在一直在服用一种美国的进口药控制病情。”由于内心受到创伤,90多岁的张炳芝始终不愿意面对那一段往事,“我们在2008年第一次看到她,她始终不让我们进门。之后我们一直做思想工作,直到2009年,她才开始愿意去回忆,愿意接受志愿者的慰问。”
抗战老兵的经历不仅让自己陷入苦难,也导致他们的子女在上学和找工作时遇到阻碍。“所以很多老兵和他们的子女关系并不好,甚至受到子女的虐待。”小伟如是说。
“有一个贵州籍老兵叫李华生,参加抗战后就留在腾冲安了家。之后因为他国民党士兵的身份,儿女就没有办法正常参加工作。子女心里就比较恨他,经常打骂老人。”小伟说,当志愿者给李华生送去救助金时,老人会把这些救助金交给他的子女,“但是他的子女依然是对老人不管不问,甚至虐待。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他送到养老院,但是之后他仍然会把钱如数交给他的子女,他的内心觉得这个钱理所当然应该给自己的孩子。”
尽管如此,这些老兵大多仍然保持着最初的朴实与情怀。
“云南有个老兵叫李占文,我们去养老院看他的时候,我称他为民族英雄,当时他听了以后,连连摆手说:‘说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被抓壮丁抓来的’。我问他是否打死过鬼子,他伸出两个手指头说:‘两个’。我说那你就是英雄呀,他说:‘我只是尽到了责任。’”王农说,老兵的朴实让自己动容。
在王农慰问抗战老兵的经历中,还遇到过拒绝救助金的案例。“汉中有个老兵李冠堂,他在家里的墙上写了这么几个字“孤身一人,但有书报相伴;夜间独寐,但有好梦作陪。”王农说,这个地主出身的老兵,今年已经96岁,墙上除了那两句话,还写了不少抗战爱国歌曲的歌词,“当我们把钱给他的时候,老人把钱一推,说这钱我不要,国家还困难。”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当时在现场的很多志愿者都开始抹眼泪,王农说这才是“我们国家和民族之魂”。
习明远说,当年的老兵留给我们的不仅是征战沙场的抗敌故事,还有与爱情有关的浪漫情怀。
“陕西籍老兵具文义是当年被抓壮丁走的,被送到黄埔军校学习。后来他与一个上海珠宝商的女儿结婚。内战战备后,52军撤到台湾,找不到老婆的具文义握着一张船票,坚持不上船。而在另外一个渡口,他的妻子因为同样的理由没有选择登船。”习明远说,这对夫妻真的在码头遇到了对方,并回到老家,过起了白头偕老的生活。
被肯定的渴望
在李建华看来,这些抗日老兵如今的落寞,不仅仅来自物质方面,还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得到认可。如今的抗战老兵,都已经处于风烛残年,面对曾经的战友破损的坟冢,他们的内心有所期盼。
在慰问抗战老兵的时候,志愿者都会送上自制的纪念章和锦旗。“这些老兵有的会很激动,有的脸上是波澜不惊,因为他们真的经历了太多东西,早已处世不惊。”李建华说。
然而,老兵们收到锦旗时候的那种爱惜让李建华印象深刻:“云南有一个远征兵,在医院住院,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中风半年多不会说话了,只能用眼神和我们交流。”志愿者把写着“抗日英雄,民族脊梁;公昭日月,国人共仰”的锦旗送给了老人,“当他儿子把锦旗放到他面前时,他居然突然会说话,并告诉他儿子要把它挂在家里的堂屋上,我要活到100岁。他儿子当场就哭到不行。”
小伟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有些老人不知道这是民间行动,一直以为是国家给他们发的,以为国家已经承认他们了。”
习明远说:“很多老兵接到纪念章很高兴,我们再次去看望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一直戴着纪念章,有的老头甚至从来没有摘过。”
据新华网2010年9月3日报道,中国向在乡抗日老战士发放一次性生活补助金,但是此次补助并不包括当时国民党军队里的士兵。这些国民党抗战老兵只享受普通老人100元到200元不等的最低保障金。目前他们的生活费用除了最低保障外,大部分来源于社会救济。
“关注黔籍抗战老兵群”的QQ群号是10953926。“希望社会各界人士有时间多去看望老兵,老兵感到孤独,他需要的是陪伴和安慰,还有国家的认可。”小伟说。
实习生 张辉 本报记者 庄庆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