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字迹是一个人的心理图解。它的构架格局、疏密比例,扩张与收敛的势态,与周边的关系处理,都可以理解为一种暗示。评论家王必胜的随笔及墨迹我读过多次,可谓之既“枯藤老树”又“小桥流水”。枯藤老树者,盖因驰骋文坛40年,繁华阅尽,人生世态尽收眼底。故落笔之处,深邃彻骨,又态度安适,波澜不惊;小桥流水者,盖因武大珞珈山下樱花路渲染青春岁月,又文人本性,落拓不羁,活泛烂漫,故有桀骜不驯之势。两者叠加,自有张弛分寸,气象脱俗,是真洒脱。似其人一贯人生态度。如果字迹果真是一个人的灵魂简图,如上可为王必胜之照相一帧。
事实上,我以为年轻人无法真正洒脱。年轻人的洒脱往往基于无知无畏、无拘无束或在人生的旷野中漫无目的——那不是洒脱,那是成长过程必经的漫长的任性。人生总会有一个阶段由自任性:对时间与情感的奢侈,苛责别人,对世界不能协调与宽容,偏执于自我立场。事实上,只有超脱才能洒脱。所谓超脱,必是超越了利益与欲望、处境与站位的拘囿之上的心灵寻求。它与冲动无关,它的特征是对世界的理解,并带有某种无奈、听任和宿命。我以为一个人活到了五六十岁,随着岁月的磨砺和生活的洗礼,对人性有着较为深刻的体察乃至对生活有了痛感并且痛定思痛之后,认了命,也随波逐流之后,才具备了超脱的能力。因此,我们看到那些花白头发加皱纹者,当放则放,当收则收,当止则止,或许内心比年轻人松弛得多、年轻态得多——此感颇得诸于王必胜其文其字。
近日,线装书局出版其人其作《浮生札记》一书,甚喜之:柔软细腻的纸页,竖排小楷字。故事满纸,墨迹若干。如果时间是流水,它即充满了一个文化智者在人生流水中的觉悟、感喟与叹惋。比如他说,“这五十年头真的就来了。不经意间,没准备的,不管不顾,悄然而至”。他明晰“四时更替,万物有序,日子是日月的使者,人生在这不知不觉中过活,生命在重复中流逝”。他自省“或者不太关注得失宠辱,或者不太计较上下进退,或许不太在意周遭尘嚣、蝇营狗苟,不愿同流合污。虽不是唯我独醒却心偏自安,虽不自高矜持却得一种自在”,他感叹“生年已满半百,无有千岁忧,可以一反古人的感叹,平静的心情有平常心境”。
书中亦充满了作者对当代中国的文化文学、社会人生、生命故乡、同仁同道等世象百态的睿智而巧妙的描述和见识。比如他论及法国哲学家丹纳的《艺术哲学》中“文学的种族、环境与时代是三要素”的论断,因谈到“南方与北方”。他说,“天阔地远,大漠孤烟,发为心声,融会为文学,是高亢昂扬、感天泣地的诗篇;杏雨江南,风行荷上,造就婉转曲致、神秘诡谲的魅力”。因作者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之职上任职多年,视野广阔,站位高远,故对当今文化有着诸多独到而精辟的见解。但同时,亦有着经多见广的眼光和见识,因此,文章口吻,嬉笑怒骂,且歌且吟,自由自在,毫不拘泥。
《浮生札记》中,可谓人来人往,胜友如云,像极了当代文化场域的一个黑白纪录片。比如文中说,“1988年,苏州开会。来人中有王蒙、李国文、从维熙、张洁、谌容。评论家有高尔泰、雷达、陈思和、王晓明。会议上大家相当的放松,话题广泛。那一时期,说文学,敞开着谈……又吃苏州风味餐,去了陆文夫小巷深处的家……”他人生过半,有盛极而淡的意思,书页空白处更见人生透悟。岂止于此——“生命与故乡”之忆,“珞珈”之欢,“读写他们”之诚,“五十断想”之彻悟,“称谓”之伤怀,“牌局”之戏谑……笔下所及,皆人生某一阶段、某一细节的某一随感、某一心得。虽并非惊天动地,声震喝远,只深邃悠远,落花流水,无可奈何又似曾相识,我生待时又万事蹉跎,是豪放与婉约的集成。我以为,他描述了生命的真相。
当下虽不乏文人随笔,但有识者一眼可见其深浅厚薄,是怀赤子之心还是造作矫情。我以为《浮生札记》一书掏心肺,真性情。是上佳之作。
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