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乎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拯救。84名官兵用了120多个小时,就为了寻找芦山“4·20”强烈地震中被掩埋的李安全。
在这120多个小时中,李安全的儿子、曾经当过兵的李文超的内心备受煎熬。
李文超当兵的时候,最珍惜的就是自己的战友兄弟,但在这场大地震里,他却要让84名穿着军装的兄弟为自己拼命,因为这一次,他要拯救的是自己的父亲。
“你爸爸找不到了,你赶紧上山去。”
对李安全来说,地震那天,或许只是每次下雨后一个最平常的早晨。李安全住在芦山县太平镇钟灵村格早坪的大山深处,出门只有郁郁葱葱的山林,差不多要走上一两里路才看得见另一户人家。
到山脚下的钟灵村还有10多公里的路程,而要是到镇上,有的摩托车司机开玩笑说,怕是一箱油都不够。
天刚亮,合伙修路的同伴就给他打电话,希望他能上山查看一下道路有没有问题。这几天这是种树苗的关键时期,别因为山上的路被冲坏影响了种树。
为了不打扰还在睡觉的父母,李安全用开水泡了点剩菜剩饭吃过后就出门了。那一刻,整个格早坪还没有完全醒来。当李安全骑着摩托车往山上走时,他的一位堂妹正蹲在自家门口生炉子准备做早饭。她大声喊道,“哥哥,要不要在我家吃了早饭再走?”
李安全似乎没有听见,急冲冲往山上走了。大卡车司机李斌正在擦车,他对着李安全喊了一声,“那么早就上去呀?”李安全挥了挥手说,“上去看看路”。
擦好车,李斌准备进屋,突然地动山摇,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山里传出轰隆隆的石头翻滚的响声。
等李斌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刚才可能是地震了。“也不知道李安全怎么样了。”他嘟哝了一句。
没过几分钟,四五个刚才在山上种树的人跌跌撞撞跑了下来,灰头土脸的。李斌大声问他们,“上面有没有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
几个人边跑边说,没看到人,也没看到什么摩托车。
李斌心想,坏了,李安全会不会受伤了?他赶紧往李安全的家里跑,见到李安全79岁的妈妈时,刚刚起床在梳头的老太太还没从地震的惊吓中缓过来。李斌赶紧告诉老太太,他看见李安全一大早上山了,但地震后,山上跑下来人说,没见到李安全,怕是出事了,赶紧上去找找吧。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惊魂未定的老太太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去找住在山脚钟灵村里的大孙子,让他想想办法。这一路有10多里,因为山路不好走,老太太有许久没有下过山了。
下过雨的山路更加泥泞湿滑,李老太太几乎是一路连滚带爬到了山脚。到了山路和公路的交界处,李老太太傻眼了,前面的路已经被塌方下来的山体堵得严严实实,足足有几十米高。
再往前走,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爬过这座地震之后的飞来峰,但对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太太来说,徒手攀爬这座高峰是绝不可能的,另外,山上还不断有飞石下落,相当危险。第二条路是从公路下到河边,趟着河水往前走,山区的河水冰凉刺骨。
李老太太顾不得许多,选择了沿着河边走的路。河边一人多高的野草几次把李老太太绊倒。已经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了,几乎筋疲力尽的李老太太才出现在大孙子李文超面前。
“你爸爸找不到了,你赶紧上山去。”李老太太对李文超喊出这句话后就瘫软在地上。
“就差一点,脑袋就没了”
来不及细问,李文超出门拔腿就跑。妻子高志敏担心丈夫出事,赶紧让家里的一个亲戚跟着。后来,这位亲戚说,李文超发疯一般往山顶冲,跑到巨石堵路的地带,他想都没想就爬了过去。
一路狂奔到了父亲修路的位置,李文超傻眼了。原本郁郁葱葱的山体像被刀从中劈开,坠落的土石形成了3座新的小山,落在父亲他们去年年初刚修通的路上。
3座小山包压在父亲修的路上,更压得李文超喘不过气来。
村里的男女老少也纷纷赶来,有人发现,在3座小山下方的位置,有李安全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的摩托车。大家觉得应该先从摩托车坠落的地方搜索,于是大家一起拿着镐锹开始在摩托车附近搜寻起来。
山脚下,成都军区驻川某炮兵团的一支24人的先遣部队正以强行军的方式赶来。地震当天中午12点30分左右,这支先遣队就出现在了正束手无策的李文超一家人面前。
地震后,芦山县的龙门乡向北至宝盛乡和太平镇的道路就已经中断,而且不断发生的余震会把已经震松的山体继续变成飞石往下推。战场上是枪林弹雨,这里是飞沙走石。
去年刚从军校研究生毕业的左毅是这支先遣部队的负责人。他回忆说,当他们进入太平镇时就有老乡告诉他,钟灵村的高山上有人被塌方的山体掩埋。实际上当时战士们已经强行军好几个小时,应该做短暂休整,但听说山上有人被埋,片刻也没休息就向山上挺进。
到了现场,左毅也感觉无从下手,因为是强行军,战士们只带了简单的工具,这“愚公移山”得移到什么时候?
他马上向团政委汇报。带领大部队还行进在路上的团政委王韬听说有人被埋,就指示说,“人被埋了,就赶紧挖,今天挖得完吧”。
后来王韬说,当他自己亲自到了格早坪,才知道,这绝不是一两天的任务。
由于通往格早坪的道路被一个六层楼高的巨大岩石所阻断,大型机械无法进入。路修通得要三四天的时间。
但救人的时间等不起。王韬把营救李安全的官兵增加到了84人,这已经是王韬带进太平镇兵力的1/6。其余的官兵还要负责太平镇其他5个村的搜救工作。
但这84人只能依靠手搬斧凿的方式展开救援。在雨水和余震的作用下,山上会不时滚下铅球般大小的碎石,这样的飞石,曾经砸坏过路上的救援汽车,曾经在几天前夺走了一位贵州志愿者的生命,但在太平镇钟灵村格早坪,这种危险已经不能成为恐惧的理由。
站在对面山崖上的两名年轻哨兵是战友的“眼睛”,一旦他们急促的哨声响起,正在挖掘的战士就要迅速向两边散开。
左毅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散开的过程中,有一颗飞石从他的眼前滑过,“就差一点,脑袋就没了”。但每当大山平静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再次聚回到滑坡下的土堆旁,拿起斧头和铲子。
“既然是个好人就更值得救”
李安全就埋在他亲手修建的路上。李文超用双手挖着堆积成山的泥土,指甲全是黑泥,手指挖出了血,战士拉不住他,就把自己手上的白手套摘下来给他。
很多时候,李文超都是蹲在窄窄的崖边,或是脸埋到膝盖那里,或是凝望着正在挥锹铲土的官兵。他背后的大山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地震,由于严重的山体滑坡,整座山像是被刀硬生生地劈掉了一半。
“爸爸平时常在那里,砍树,再种树。”李文超说,爸爸常说自己没什么能留给孩子的,趁着自己还干得动,得给他们多种点树,等他百年之后,树也能长得碗口般粗壮了。路就是父亲和亲戚朋友凑钱修的,为的就是能更好地种树。
士兵说,李文超常常一个人跑到很远的地方蹲着,怎么叫也不回来。
尽管从小丧母,李文超和弟弟与爸爸相依为命,但父子俩平时话很少。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是10多天以前,在山下买东西的时候,也没有说话。
在悬崖边,李文超常常想起小时候的往事。自从他13岁妈妈去世之后,爸爸有时候会和爷爷奶奶吵架。几年前他去外地,买了一副家和万事兴的字画,结果有一天弄丢了,他特别难过。爸爸有赌瘾,但有一次,他看到爸爸自己写的一个条子,“为了儿子,我要戒赌”。
就在李安全被埋的附近,有几块新种的树林,一块是给大儿子李文超的,一块是给小儿子李小龙的,还有一块留给自己。
在钟灵村,已经很少有人会提起李安全还能否幸存这样的话题。村里人已经习惯用“死者”这样的字眼,他的家里人则会说“不在了”,年轻的战士们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地干活,余震到来的时候就散开,回来,再散开,再回来。他们似乎只想把李安全找到,无论他活着还是死去。
村民们说,李安全老实,从不惹是生非。人缘也好,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由他主持,“只是命苦,一辈子没享过清福”,日子也一直过得紧紧巴巴。
直到去年,这个家庭的生活才开始真正好了起来。去年农历十月十三日,李安全的小儿子李小龙娶了媳妇,家里的栏杆和门柱刷成了鲜艳的红色,门窗上也贴上大红喜字。村民说,这对他来说是件大事,“能把孩子的婚事办完了就算所有负担都没有了”。
王韬说,他也曾向村里人打听过李安全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说,李安全是个好人,跟邻里的关系都很好,也从来不惹是生非。既然是个好人就更值得救。
“只要家属不提出来,我们就不放弃。”
有一次,李文超在现场哭了,有的战士也跟着哭起来。
每天都有一拨儿一拨儿的媒体和民间搜救队来到格早坪。部队官兵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花那么大的气力,84个战士冒着生命危险,来寻找一个可能已经失踪的人,究竟值不值?
一个年轻的士兵说,看着那台摩托车,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另一个年轻人则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谁让我们穿这身军装。
当记者问几个战士,你们救他的父亲,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吗?入伍3年、17岁的张炤一下子哭了,他说这几天在大山里都没有信号,4月23日早上,中断了多日的通讯突然有了一会儿信号,战士们赶紧拿出手机给家人打电话,他看见家里给他发了信息“着急死了”。他赶紧打回去,“我在救人”。
老兵向家文也哭了,入伍8年了,他这次并没有带任何通讯工具来,但是山里有信号的时候,他也跑过去借了战友的手机打电话,刚报了一句“平安”,手机就没电了。他2008年在映秀参与过寻找飞机失事的战友,连续找了几天,他说自己不怕牺牲,“反正怎么说呢,经历了那么多,生与死,也没想过那么多”。
得知李文超的父亲被埋在下面,他说他能体会“失去亲人那种感觉”。
但从一开始,这场救援就充满了绝望的气息。进入格早坪的大路已经被彻底堵死,大型挖掘机械根本上不去,84名士兵留在山上,他们要用手挖斧凿的方式对抗这场自然灾害。短短几天,他们共磨破了300多双手套。
这几乎变成了一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于频繁的余震,士兵们一边要躲避山上不时滚下的碎石,一边要防止在崖边一脚踏空。有时候,作业场所的两侧会同时有碎石落下,士兵们只能用后背紧靠峭壁的方式避险。
因为道路被堵,战士们必须从一面近乎70度角的山壁上爬过去,每爬一下,手指头都要深深抠进泥里。大家很清楚,不能踏石头或者草,因为下雨后会很滑,从这里摔下去“1分钟都不用”。经过连续3天的营救,手电筒没电了,从这个山坡下去的时候,大家手拉手,摸着走,第一个人是领导,“要是掉下去,先死的是第一个人”。
比营救的战士们任务更重的,是在山对面帮战友们放哨两个战士。一片大雾,他们既看不见战友,也看不见有可能夺人性命的飞石。因为目不转睛,他们的脖子很疼。进山的时候,没有带厚衣服,他们瑟瑟发抖,怕起烟雾,又不能起火。
为了执行任务方便,战士们只能住进猪圈。休息时,他们就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下雨的时候,他们会一手拿着木棍拨着炉子里的炭火,另一手攥紧帽子,想要尽快把它烤干。
和他们做伴的还有4头猪。
左毅常常打趣:“晚上睡觉要和我们比着打呼噜啊!”
炭火的光映红了那些年轻而稚嫩的脸。 “22,入伍4年”“21,入伍3年”“17岁,入伍1年!”
在现场负责搜求的营教导员彭勇,经常被问:以这么多战士的风险为代价,值得不值得?彭勇说:“只要家属不提出来,我们就不放弃。”
“我们是生命,他们也是生命”
事实上,亲人们对战士很愧疚,甚至偷偷想过要放弃。他们把被子、炭火盆都送到战士们那里,吃饭的时候他们让战士先吃,自己后吃。
李文超的老婆高志敏说,其实他们都背着李文超商量过,要不放弃算了,人家是拿命在挖。但又觉得把爸爸一个人放在山上太孤单了,想把他和去世多年的妈妈埋在一起,还是能挖出来最好。
李安全的妹妹说,李安全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为了找到他,百十来号官兵都已经干了几天几夜,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她自己的孩子20多岁,和那些在山上冒死找哥哥的年轻官兵们年纪相仿。他们也都是父母所生,要是父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着这样危险的事,不知道会有多心疼。但没有人敢问李文超。
坐在崖边的火堆旁,李文超说:“战士们特好,有个战士哭着说,还没救出人,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是生命,他们也是生命,不要做那些无谓的牺牲。那些同志出事的话,我心里也不好受。”他感慨。
4月22日晚上,解放军为李家搭起了帐篷,还趟过冷水河给他们送发电机,夜里,乡亲们围着电视看了“四川新闻联播”。凌晨3点的时候,李文超特意走出院子,在做饭的大锅前嘱咐着家人:“昨天今天战士们都吃两顿饭,中午没吃。今天要下雨,战士们会早下山,你们要早一点起来做饭。”
在他家院子的后面,他蹲着抽烟,和记者聊起了他的父亲。他说他很少在父亲面前哭,小时候挨打的时候哭过一次。再有一次,就是当兵那两年,新兵连的时候苦,自己偷偷哭。打电话的时候教官不让哭,说谁哭就剥夺下次机会。
他哭了,但随即又笑了。他说他想起了自己的军营生活。他在新疆当兵,当的也是炮兵。和兄弟们一起干活,背上除了衣服挡住的地方,其他地方全是黑的。
“想起来,辛苦,但高兴,植树也高兴。”他绽露笑容,伸出个小拇指,“小树苗就这么大点”,又举起双手,“一个坑这么大”。
他说,在军营过新年的时候最开心,战士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想怎么唱怎么唱,想怎么跳怎么跳”。
他记得,有一个山西的战友叫侯亚辉,“那家伙,走路不是很正规,我走在他前面,他就踩住我的脚,我走在他前面,他就踩我的脚。有一次,我冲他发火了”。
“结果班长过来了,说,怎么啦?要打架?要干啥?解决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两个人亲一下。”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哭了,“兄弟,这就是兄弟。”
他突然抬起头,“我在部队的时候没作出什么贡献,但现在的这些兄弟却要为了我上去。”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他说,在山上,战士他就叫兄弟,士官他就称呼班长,“因为我没当过班长,只当过班副。”
记者问他,如果一直挖不出来,“你会放弃吗?”
他不说话,沉默了很久。
4月23日这一天,他拿出一塑料袋的烟,那是亲人从镇上带来的。“兄弟给你。”从第一个战士,他会问遍每一个战士。下山的时候,他总是担心拉下任何一个人,这一天大雨大雾,指导员拼命喊撤,他就是不走,非要等到最后一个人过来了,他才跟在后面。
结局
再一次见到父亲,距离李安全被掩埋已经过去125个小时——25日中午1点30分左右,李安全的遗体终于被找到。
驻川某炮兵团队长左毅见证了最后的过程。他说,那天中午,他们发现面向山体最左边的一堆土石周围多了很多苍蝇,还散发着异味,他就指示挖掘机朝着那堆土石挖去。突然,他看到一只手,于是迅速命令挖掘机停止挖掘。20多名战士立即奔了过去,大家一起用手把覆盖着的石头搬开。
就在这时,头顶上酥松的岩石开始往下掉,远处负责吹哨警示的士兵赶紧吹响了哨子,可是有两位战士还是没有撤离,被石头重重地砸中。
左毅问这两名年轻的战士,为什么听到警告的哨音不撤离。他们朴素的回答是,害怕飞石再把遗体损坏。两位战士才20岁出头,一名叫詹林润,一名叫张青。
当李安全的遗体被挖出来时,小儿子李小龙和家里的其他亲戚想要给全体官兵跪下,官兵们一把扶起了他们。
而当过兵的李文超给所有的兄弟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官兵们把李安全的遗体抬到了他妻子的坟墓旁边,并帮助安葬。这也是儿子李文超最大的心愿,希望能让分离了10多年的父母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李安全下葬的时候,全体在场的官兵脱下军帽,鞠躬默哀。
在整理父亲的物品时,李文超试图找到父亲的照片留作纪念。找了几张,照片上父亲的样子都很模糊。李安全不喜欢照相,去年10月小儿子结婚时,家里人几次拉他过来照相,他都躲到到一边。终于找到一版6张的标准照。照片的背景是红色的,李安全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克衫,面部表情严肃。
李文超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揣在上衣的右口袋里,紧紧贴在胸前。一个人的时候,李文超会偷偷把照片拿出来,轻轻地抚摸照片上父亲的脸庞,父子俩从未这样接近过。
4月25日晚7点,两名受伤的战士被成都军区13集团军某陆航旅的飞机运送到了成都。李文超希望他的兄弟一切安好。
本报记者 刘世昕 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