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花开败,杏花开;杏花开败,桃花开;桃花开败,梨花开;梨花开败,苹果花开。北京香山余脉,天泰山脚下石景山区黑石头村的老人,对城里赶来踏青的人细数着花开的顺序,来者大可泛言春暖花开,较起真来却是一笔糊涂账。
这山野之间还有一种樱桃花,什么时候开的,鲜有人注意,这是因为百花之中,她碎小又不艳丽,很不起眼。但老人们大都有这样的经历,农历五月过后,提着榆木把子柳条篮,上山采樱桃,装满后,用核桃叶子盖上,去走亲戚。
让村民们心痛的是,黑石头村旧址,原先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皂角树却在近几年眼睁睁地死掉了,再也看不到它春天开花的样子。这棵树是连理枝,村民称做“夫妻树”。说不清老几辈人都在这树下乘凉,妇女们更是把皂荚采下来,用棒槌砸碎,包裹在衣服里,揉搓,然后在黑石头沟清澈的泉水里把衣服漂洗干净。远处,少年身背箩筐,里面装满要洗的衣被,随母亲翻过山梁赶来。
实地察看,复原当年的场景,黑石头村人依山居住在东边,村西是条叫做黑石头沟的小河,小河西边山坡上则是这棵高大的皂角树,而那块黝黑的石头则立在这棵树南边二三十米开外。不过,远在清末,黑石头村人就迁到山下一公里开外的地方居住了。
那时,这个京西不起眼的小山村经历一劫。几年间,村里连续出现刚生的孩子就立刻断气的情况,不祥、恐惧笼罩着整个村庄。一天,一名游方僧(一说是道士),路经此地,村民们请求他消灾祈福,这高人四处探看,打卦占卜,最后说,整个村子都要搬。于是,老辈人便把村子迁到了现在的位置,灾便奇迹般地消了。
老村里的人散尽,但皂角树依然旺盛地生长着,村民们还是不时来到树下相聚,溪水依然昼夜流淌。
又过了许多年,大概是民国年间吧,村子附近来了测绘队。队员找村民打听自己所在位置的名称,村民说,你们待的这条沟叫“渴了峪”。后来不知怎么这测绘队就把附近的山梁叫做了“克勤峪”,村民们想不通,也笑话这些有学问的人怎么能把“峪”——自己语义中的山沟,当作山梁的名字。而他们自己的叫法,无论是古名“荐福山”,还是“天泰山”、“香峪大梁”,甚至“猴山”,都比那怪里怪气的“克勤峪”好听。总之,这名字村民们叫起来别扭。
再后来,修路队来了。规划中的黑陈(黑石头村至陈家沟)路,恰好从村旧址穿过。公路紧贴着皂角树,距离甚至不到十公分,原先山坡上舒展生长的这棵树,眼下只落得个逼仄的空间。山坡下留着溪水的黑石头沟,也被这马路挤向了更东边。到1980年初,这条给村民带来方便的路上,却出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从城里开来的大型垃圾运输车,不舍昼夜,径直把一车车垃圾拉到这里卸下。
二十多年来,纵是身边机器轰鸣,蚊蝇漫天,污水横流,臭气熏人,但这棵皂角树依然在每年春暖花开时节开花,金秋十月结果,如约而至。只是村民来到这里取皂荚的次数日渐稀少了,直到把它遗忘。
四五年前,这山沟里城市化进程加快,黑石头村再次拆迁。忙碌的村民偶然上山,惊讶地发现“夫妻树”死了。有人说,这树得有六七百年的寿命,命数没到,不该死呀!有关这棵树的死掉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认定是自然死亡,有人分析是虫蛀死的,也有人归因于周围自然环境的变化。当然,也有老人把夫妻树的死掉,与近几年黑石头村的拆迁联系在一起,村子没了,树也没活头了。
这个春天,“夫妻树”只剩下半米高枯黄的树干孤零零地立在路边,路过的人随手就可掰下一块。身后铁丝网内浮土掩埋起来的垃圾山上也长出了青青的草,东侧的黑石头沟静静地流淌着垃圾山上渗出的污水。大地安宁如初。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