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夙得了抑郁症。确切地说,是焦虑症。
年近而立,人人都有烦恼的事,事业的、家庭的、经济的、精神的,可闻夙的焦虑体现在每件事、每个细节。
比如,买房时,她没注意房子紧挨着电梯,入住一个月后,忽然发现这一“纰漏”,便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她回绝一切想来暖房的同学朋友,怕人家笑话她买了次品;她不知该怎样向全权托付她的丈夫、出了部分首付的公婆交待;房子的隔音效果其实不错,但她总感到电梯轰隆隆,如炸弹在耳边引爆。
又比如,她是制片人,摄像把一个镜头拍虚了,后期制作时已无法挽回,这也不算什么大失误,可领导要审片,她待在办公室,竟紧张害怕到发抖。“怎么办?怎么办?”她喃喃自语,走来走去,当然,这也和之前她在工作中近乎完美的表现有关。
闻夙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她,她的症结在于苛求完美。
再追根溯源:为什么一定要完美?为什么总惦记着向人交待?
闻夙愣了一会儿,说起从小家人对她的教育。
每天晚上,父亲都会例行检查她的作业,“不能有一点儿错”,否则,父亲就会从眼镜上方冷冷地看着她,接着就是板子,“有时打在手心,有时直接抽在脸上”。皮肉之苦直接转换为精神上的高度紧张,每次拿着作业本站在父亲面前,闻夙总会发抖,就像如今她在办公室等候领导审片时那样。“高考时,我的数学是满分,没人知道那是板子抽出来的。”闻夙苦笑。
“不能有一点错”,不止是父母对闻夙学业上的要求。
闻夙回忆,小时候,每逢家里来客人,她总忍不住说啊笑啊,客人走后,父母总你一言我一语挑出她刚才言行举止中的错误。一次,她自知犯错,大门刚合上,客人的脚步声未远,她已跪在客厅自觉等待惩罚,而其实她只不过打碎了一只杯子。
如果来访的人中还有和闻夙同龄的孩子,则更是她的梦魇。她小心翼翼,仍免不了父母对比、批判,他们不停寻找她和其他孩子的差距,指出她哪一点不如人家,大到人家的成绩、才艺,小到“人家的白球鞋鞋边那么白,还都是自己刷的!”
“日积月累,每去一个新地方,我都会花很长时间反省自己当天的言行,挑错、自责、强迫自己去改。”说这话时,闻夙红了眼眶。
闻夙紧接着说起她人生的几个重要抉择。
比如专业。她根本不喜欢做电视、搞新闻,父亲以他一贯的强势修改了女儿的高考志愿,他用耳光打出个高材生,又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到她身上。
又比如工作。硕士毕业时,闻夙原本在家乡已找到一份大学教师的工作,那更符合她恋家、爱静、长于思辨的本性。可父亲不允许她回家,“留京代表有出息”,“人人都知道我有个全市高考第三名的女儿,还指望着你……”父亲找到老战友,为她解决户口,替她有针对性地送简历,在优异的成绩和父亲关系的合力下,她进了人人羡慕的单位,然后是拼命表现、得奖、升职、加薪,再一次成为父母口中的骄傲。
“你没有自主过你的人生,你的优秀只是惯性。过去是你的父母把你扶上马,逼你前进,在过程中苛求你,现在,换你在逼你自己,自虐般要求完美,工作、家庭、言行举止、一切琐事……”心理医生好像看懂了闻夙的内心。
是啊,她已经习惯自己逼自己。逼自己“不能出一点错”,只因“错了,就要挨板子”“错了,就会感觉双膝发软,像又要跪在家中的客厅。”
是夜,电梯“轰隆隆”在闻夙耳边“爆炸”,她想起心理医生临别时送她的话:“放自己一马,否则你永远不会自由、快乐。”
就在前一刻,她还按惯例回顾过去的一天,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