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月间,关中大地绿油油的麦苗摊在黄土地上,绿的更绿,黄的更黄。除了这两种异常分明的色彩外,还有田埂上梧桐树淡紫色的花朵,吊在树梢,仿若坟头上被雨水打湿,有些退色的幡,落落难合,不知怎么总觉得这淡紫色与一种悲剧性的结局相关。
到“山川形胜,甲于关中”的华阴市,去找刘怀荣老人。一早车从西安出来,熟人找来的司机开到华阴华西镇,把我与一位朋友放下,说还有事要尽快返回,不能陪了,我们道谢后,只得在镇上找户人家住下来,慢慢打听。
要找的刘老家住渭南市华阴焦镇乡义和村。2004年4月26日上午,我手头拿着的是1956年刘怀荣一家移民前的地址,此时,他多大年纪,住在哪里,这地址改换名称没有,都是未知数。但,我对陕西黄河三门峡水库淹没八县外迁农民返库“总司令”——这神秘的关中农民心仪已久,一心想找到他。
在华西镇一户人家的二层小楼上安顿下来,推开窗子,看到田里有人干活,便下去打听,走到最近的一位中年妇女身旁,我问,你知道一个叫刘怀荣的吗?他是当年闹返库的领头人。问完后,我有些后悔,她这年龄也就是40来岁的样子,移民时可能还没出生呢!她抬起头,立起了手中的锄把,有些惊讶的样子,说:“你找的是刘老,刘司令吧,他就住那儿!”边说边朝着田边,最多也就200米开外的一处房子指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又核对了一遍,便兴冲冲地跑回住处,那位朋友刚躺下,正准备养养精神慢慢找呢。
我们忐忑着向老刘家走去。这位生活在乡野的“总司令”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快到他家时,我又折回身到镇子的商店里买了些茶叶捎上。对于想见的这位老人,到门跟前时我却步了。
进门,见一位老者枯坐板凳上,身着严整的藏青色半旧中山装,口袋插着支钢笔。“您是刘老吧?”“我是刘怀荣!”声若洪钟,中气十足,那神情就像在等待早已约定的客人。
老人不像农民,到是像历经沉浮,隐居乡野的要人。这与我几年来的想象差别不大!1956年,为了修建三门峡水库,28万陕西农民离开富庶的关中平原,迁移到生态环境较为恶劣的渭北高原沟壑区及内蒙古淘乐县(现属宁夏),后由于水库没有达到设计水位,部分土地没被淹没,1962至1989年间,移民们开始了艰辛的返库行动。在反复的回家、堵截过程中,在一次次万人大会、公祭祖先、占土地、处理与农场农工冲突及上访过程中,刘怀荣以其“果断,有主见,敢上刀山敢下油锅”的精神,成为众人拥戴的“总司令”。
见到刘老那一刻,我赶紧掏出身上所有的证件,诚恳地递过去,可他并不伸手接这些,只是微微欠了欠身,示意坐下说话。
刘老独自居住在村子里的“避水楼”内,这是前些年当地政府为了村民躲避渭河水灾修建的临时建筑,水灾过后村民大都在高地建了新房,搬了出去,他因无力建房,就一直住了下来。子女们也抱怨父亲混得不好,家里没盖上大房子,甚至还连累了自己。低矮的房子内,四壁挂满了几十年来关中各地移民送来的镜子、奖状、锦旗等,尘土覆盖,看起来也不再鲜亮。屋里低矮的方桌上摆了四碗咸菜,上面盖着防苍蝇的罩子。那天中午,刘老就是用这咸菜,外加几个前些天蒸好的馒头,还有一锅片汤,招待了我们。
老人侃侃而谈,两三个小时下来,我这听着的人都感到快虚脱了,而他依然谈兴正酣。事先找到的资料上说,当年开万人大会时,刘老一口气可以说上两三个小时,看来此言不虚。同行者感慨,他的气场太大了!
第二天,赶上刘老一家给他过80大寿,四邻八乡来了一些当年闹返库的领头人。他们都上了年纪,衣着寒酸,步履蹒跚,目光混浊,坐在屋角少言寡语,全然看不出当年振臂一呼的样子。大家东说西说,扯些闲话。临近午饭,刘老有些坐不住了,走到厨房看子女准备饭菜,朋友跟着去看了看,回来悄声说:这不行,没啥吃的,我们从镇子上的饭馆里给要几个荤菜吧!
酒杯端起,刘老突然哽咽无语,进而放声大哭。一桌人顿时手足无措。最后,另一个老人打了圆场:当年那么苦你都没哭,现在哭啥!
下午,刘老拿出自己写的材料,厚厚一沓,内容是对三门峡水库建设的意见与移民返库的过程,钢笔字遒劲有力,依照年代顺序详细记述事件的整个过程,我估算一下大约有五六万字吧。当夜,村里人聚集起来,唱起秦腔,我听不太懂,但从那苍凉高亢的声调里,我似乎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多了些了解。
转眼过了近十年,不知刘老怎么样了?
晋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