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父亲档案:革命年代的私人记忆》有恍若隔世又似曾相识之感:新中国成立之初,身为革命干部的父亲,每月工资是大米90斤,这种以大米支付工资的“米薪制”在中国一直实行到1953年才告结束;1958年,毛泽东提出15年赶英超美,人们相信只要多炼钢铁就能将美帝国主义赶进太平洋,一个只有50万人口的县,有10万人参加大炼钢铁,“树砍光了,连一根打狗棍都找不到了”,“家家户户献钢献铁,到后来,许多人家切菜没刀,炒菜没锅,烧火没火钳”。
书中这些俯身即拾的细节,为那个年代留下了生动逼真的影像。
作者通过讲述父亲而讲述那段历史。1949年4月,父亲是县师范三年级的穷学生,无爹可拼,又不愿屈从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他义无反顾地投身共产党,踏上了革命的征程。从此,信任组织,紧跟组织,服从组织,成为他人生的不二准则或操守。在几十年的革命征程中,他曾经挎枪守夜护粮同国民党匪徒殊死搏斗,曾经带队深入山村土改;曾经创建全县第一个国企担当首任县工业局长,曾经投入改革开放的工业复兴和重建……同时,也因为不被信任,又不停地向组织呈送思想汇报,自我揭发、自我批判。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既是某个局部的革命者或组织者,也是革命的对象。
作者翻阅父亲的《档案》,发现存入《档案》最多的是父亲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自我检查和自我反省。她发现,即使被冤枉,父亲的检查仍在自欺欺人地查找灵魂深处的私念,即使莫名其妙地被扣上“右倾”帽子,父亲既不申诉也不争辩,而是虔诚地自我反省,搜肠刮肚寻找自己“右倾”的蛛丝马迹。他一次次表示“愿做党的驯服工具,愿牺牲个人一切为党工作,必要时愿献出个人生命。做到襟怀坦白,不欺骗、不隐瞒组织,“有么事向组织反映么事、交待么事”,可是,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他仍没逃脱时而被抛进谷底的命运。
成为“驯服工具”的父亲也曾血气方刚过,也曾对“组织”反抗过。作者循着历史脉络去追寻父亲的人生轨迹,她发现,人确实是可以被改造的,这种改造的过程就如同青蛙效应:把一只青蛙扔进开水里,它会因为感受到巨大的痛苦跃出水面,从而获得生存的机会。如果把它放在一盆温水里并逐渐加热,让青蛙慢慢适应惬意的水温,当温度进一步升高时,它就再也没有力量跃出水面了。
正如作者在书的前言中所说:“一个人的命运,是一个国家命运的缩影,要追寻个体命运的轨迹不能不去阅读那个时代。”反过来说,要了解那个时代,不能不去关注那个时代个人的轨迹和命运。
有幸或不幸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也一样有过光荣与梦想,有过奋斗与挣扎。我们这一代人以及我们的子孙都无法割断与那个时代的联系,同样也无法割断由那一代人写成的历史,虽然那段历史充满了荒诞的情节。
《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作者、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说:“当过去不再昭示未来时,心灵便在黑暗中行走。”于是作者写了这本值得一读的书。因为,它不仅有我们父辈的故事,也有我们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