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西海大半生都在努力翻越“户口”这道高墙:从没有当地户口到拥有农村户口,再到转为城市户口。
终于,在他58岁的时候,这个奋斗的故事等来了结局。今年3月,根据银川市出台的14条户籍改革新政,贾西海作为本地农民无条件转为城镇户口。不久前,迁入新居的贾西海到派出所更改住址,只用两个小时,他就变身为“城里人”。
半个世纪的纠结,两个小时便化解了。但贾西海的命运已经被户口拖曳了太久,他说,“最需要的时候没户口,有户口的时候却不需要了”。
这堵墙早在他还是个7岁的孩子时就高高筑起了。那一年,这个原籍河南的小男孩跟着改嫁的母亲来到宁夏。“那时户口紧得很,孩子随父母迁户口,来回折腾好几次,都因为这边不接收放弃了。”贾西海回忆。
在上世纪60年代,这种情况并不少见。195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颁布,居民迁移居住地,需经过层层申请、审查、登记,教育、医疗、就业等一系列政策均与户口挂钩。
一纸户口,把正值学龄的男孩挡在了学校门外。在母亲工作的农场,贾西海总是跟着小伙伴走到学校门口,看着别人进校,再自己回家,照顾妹妹。
直至17岁那年,贾西海为翻越这堵墙迈出了第一步。他在父母工作的农场找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岗位,获准把户口迁到农场。“天天干活,也过了读书的年纪了,最宝贵的时间都被户口给耽误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如今有人问及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老汉便黑着脸,不多说。
贾西海只能外出打工赚钱。搬砖头、挑沙子、打扫卫生……凭着勤劳,他娶到了老婆、养活了3个孩子。
然而,户口这道墙始终在他面前横亘着。个人的勤劳努力无法改变城乡户口的巨大差异:他不能吃上平价粮油、不能成为正式职工、不能获得和城里人相当的收入。
如果说这些都还不足以让这个半生劳碌的汉子忧虑,那么,还一件事让他揪心:孩子。
在农村户口的高墙下,阴影笼罩着3个孩子的命运。只有当学校名额未满时,他的孩子才有机会入学,条件是一学期好几百元的借读费。贾西海和妻子还得努力和学校搞好关系,诸如义务为学校挑煤、烧火、掏炉灰等。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农村一所房”是当时的流行语。翻过户口高墙,不仅仅意味着身份的转变,更意味着平等接受教育、获得工作并享受粮油保障。1984年,后来成为奥运会举重冠军的占旭刚还是个10岁的浙江农村小子,为了“农转非”,他努力练习举重。1992年,只有8岁的小男孩王宝强到少林寺学习武术,他的农民父亲说,“你只要在外面一天,做你的事情,就有盼头。你回来了,就没有期待了,那就是修理地球”。
贾西海也付出了自己的努力。1995年,户籍制度初露松动。贾西海凑了两万元钱,给妻子和孩子办了“农转非”。还有一些市、县政府以“集资办农业”、“振兴经济”为名,公开标价出售城镇户口。
但这一次,他自己留在了墙内,“40岁的人没指望,办了没用”。
2003年,中国许多地区开始取消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统一称为居民户口。农村子弟们则开始抛弃城市梦,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值钱的土地。
但户口这只手,从未停止拨弄人们的命运。在一些大城市里,没有户口,便不能进重点中学,不能参加当地高考,不能买车买房,甚至连婚也结不了。许多为所在城市奉献青春的人们抬起头来,望见的仍是那堵高墙,牢牢守住墙内的资源和利益。
贾西海终于翻越了这堵墙。几年前,农场置换土地,拆了贾西海的家,补给他一套保障性住房。“你能农转非了,赚啦!”派出所的民警对他说。
但贾西海不明白,自己赚到了什么。他甚至觉得,又是户口,把他赖以生存的一点田地,也剥夺了,“我不能把这房子拆了啃了吃了,或是掰个角蒸一蒸,煮一煮”。
说一句国情很容易,让时间倒流却不可能,更没有人能补偿他被户口拖曳的一生。校门外的男孩,农场上的少年,工地里的父亲,楼房中的老人……无数与他相似的命运像一张张幻灯片,曾涂抹着彩色和温暖的梦想,但最终被时代的火化为炉灰,再被时代的风轻易扬散。
一手拿着老户口本,一手拿着新户口本,贾西海困惑了:到老变成了城里人,有啥用?爬了大半生的高墙轰然倒塌,对老汉来说,站在墙里墙外,早已没有分别。
秦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