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同伴乘缆车登上达赫施泰因山,透过缆车舷窗,只见森林郁郁葱葱,宝蓝色的湖泊点缀其间,在一座座耸起的山台间,村庄星罗棋布;随着海拔逐渐上升,植被也开始变得低矮,灰白色的石灰石山体鳞次栉比,巍峨耸峙,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到达山顶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上达赫施泰因(Hoher Dachstein)的连绵雪峰。上达赫施泰因主峰挺拔俊秀,海拔2996米,是北莱姆斯通阿尔卑斯(Northern Limestone Alps)的第二高峰。放眼望去,整条山脉有如一位沉默威严的武士,静静地守卫在欧洲的腹地;皑皑白雪是他披覆的铠甲,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辉;连绵群峰刺破白雪突兀而出,则是他无言的金戈与画戟。
山风凛冽,我们沿着山脊小路慢慢前行,沿途山体破碎,喀斯特地貌发育强烈,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些科学展板,通过文字、图片或者实物讲述该地区的自然人文状况。在其中一处展板前,通过照片对比,可以很清楚看到,近几十年来,由于气候变化,这里的主要冰川已经严重退缩,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生态环境正在经历重大的变化。
最终,我们来到被称为“五指台”的观景台,它被称为“阿尔卑斯的阳台”,五个平台如手掌般从山顶岩石表面垂直伸出,凌空于万丈悬崖之上,为游客带来360度全方位的山景体验,尤其是观景台上特意设置的玻璃地板,更是让人恍然有山间飞翔的错觉。
然而,眼前缓缓掠过的滑翔伞告诉我们,有人真的在山间飞翔。这里的滑翔伞并非景区的旅游项目,而是爱好者在自由地乘风高飞。山坡上不时可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背着伞包徒步而上,寻到一片开阔地,等待山风鼓满伞翼,再调整好角度,顺着山坡往下助跑几步便腾空而起,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雪峰静谧,这些年轻的伞客们如跃动的火焰点燃阿尔卑斯的激情,又如翱翔的雄鹰在碧空如洗的天幕中划出无声的惊雷;而他们身下,哈尔施塔特湖泛出幽幽的蓝光,山谷青翠舒展,村庄错落有致,人间烟火的温情与俗世生活的幸福在安静地等待这些高飞的灵魂们稳稳降落,以及,再一次起飞。
阿尔卑斯山脉高高耸立,横亘整个欧洲大陆。它西起法国东南部的尼斯,经瑞士、德国、意大利,向东直到奥地利的维也纳盆地。这条雄伟的山脉将欧洲分隔为几个相对独立又相互连接的地理区域,在欧洲历史、文化,乃至精神的塑造上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这些高峻的山峰提供了窥视欧洲灵魂的一扇窗户。
历史上,欧洲内陆山地环境的艰苦成就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民族的坚韧与顽强,并激发了他们孜孜不倦的开拓精神,这与欧洲沿海民族的航海精神遥相呼应,共同培育了欧洲文化中冒险与探索的内在气质。从亚历山大大帝带有哲学意味的东征,到西欧航海家在商业利益驱动下开辟新航路,再到阿尔卑斯地区由科学考察肇始的现代登山运动,冒险与探索是其贯穿始终的精神动力。
这是与东方社会非常不同的文化基因,自从“父母在,不登高,不临渊”成为稳定社会结构的主流思维范式后,我们一直在世故人情的循环往复中算计着柴米油盐功名利禄,上山多为落草,出洋大凡逃难,直到遭遇延续至今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内外冲击,伤筋动骨,纵使元气稍复,仍犹如久囚笼中的飞鸟,早已失去想象天空的能力。然而,既然囚笼已开,哪怕只是几条罅隙,总会有人不甘自缚旧念,重新憧憬飞翔。
人们憧憬飞翔是因为向往自由,而自由的要义在于选择的自由以及尊重他人选择的自由。站在这里,面对阿尔卑斯的绵绵雪峰,我不得不想起曾经同样仰望并攀登过这片山域,如今却长眠于天山冰川之下的一位友人,他只不过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承担了结果,那些在他身后匿名于虚拟空间中极尽揶揄嘲讽之人,永远不会有机会哪怕是梦见他曾攀登过的仙境,也不会真正理解自由的灵魂与生活的可能。
自由不是被施与,而是靠争取,不仅从外部,也从自己内心。也许,只有当阿尔卑斯式的自由飞翔成为我们稀松平常的千万种生活可能之一时,当冒险得到鼓舞、立异得到宽容时,我们才有资格真正谈论梦想。
史劲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