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逃亡的传奇,真实,血腥,发生在圣洁、雪白的南伽峰上。
这是11名登山者的噩梦,他们中10个人的鲜血如红色雪莲被冰封在雪地上,仅有1人躲过了划破黑夜的子弹,在雪山的庇护下,等到了黎明。
“我现在很安全,正等待与大使馆人员会合。”6月24日下午4点,焦急等待了10多个小时后,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张京川的妻子在昆明接到了丈夫从巴基斯坦打来的电话,短短几个字,他的声音透着令人心碎的憔悴,所幸,他还活着。
6月23日夜,巴基斯坦北部的南伽帕尔巴特峰4400米处的一个登山前进营地枪声大作,11名来自不同国家的登山爱好者遭遇当地恐怖组织袭击,包括两名中国公民在内的10人遇难,唯一的幸存者,是云南登山家张京川。
6月26日,在遇难登山家杨春风的故乡乌鲁木齐待了一天之后,张京川回到了昆明,笔者在张京川心情平复后的第一时间采访了他,那天夜里经历的所有细节,如同巨杵一般击打着张京川的内心,惊险的噩梦虽已消散,但“知己”的离去却让他数度哽咽。
摄像?这不是简单抢劫
“当时,我听到帐篷外面很吵,我的第一反应是上面的人遇到山难下来求救。”前进营地大约有二三十人,事发当天,一支登山队离开了营地,去往6100米处进行高山适应性训练,这群人也因此幸运地避开了这场劫难。
当地时间零点之后,在一名当地“向导”的指引下,8名全副武装的恐怖分子来到营地,准备实施针对外国游客的“邪恶计划”。“当时夜很黑,很安静,我们都待在各自的帐篷里准备入睡。”张京川刚躺下不久,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猛踹我的帐篷,他们很快把帐篷撕开后,一支冲锋枪已经抵在我的头上了。”两名突然闯入的袭击者,将只穿着单衣单裤的张京川反绑起来,“我被拖了出去。”
借着月光,张京川瞥见杨春风和来自深圳的登山家饶剑锋等人跪在地上,也被袭击者用枪指着头。“那伙儿人还在继续搜查营地,这是逃跑的好时机”,被强摁到杨春风身边跪下后,张京川用蝇语告诉杨春风“我帮你解开绳子,一起跑吧。”但杨春风当时认为这些匪徒要的是钱,逃跑反而会惹祸,其他人的想法也和杨春风基本一致。然而,当袭击者让他们跪成两排,向他们索要护照,并为他们摄像时,张京川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抢劫”。
跑,一定要跑!
“我被绑时就准备要逃跑,他们在捆我时,我已经做了手脚,确保我能很快挣脱。”有着多年登山经验和曾经在武警部队服役的张京川,对捆绑的技巧很熟悉。
枪声猝然响起,同伴儿在弹雨中纷纷倒地,袭击者扣动扳机干脆利落,登山者的生命和求生的欲望在一声声凄厉的哀号中被一同埋葬。身旁的杨春风也倒下了,当枪声再次响起,周围的声音都被湮没了,张京川本能地低下头将身体蜷缩起来,“我感觉子弹从我耳边飞过。”但事后发现,子弹擦过了他的头皮,并留下了长达5厘米的伤口。
张京川捡回了一条命。
躲过这发射向他头部的子弹后,张京川用尽全力“啪”地挣脱了绳索,蓦地起身打倒了身旁的一名袭击者,赤着脚向更浓的夜色中拼命奔去。他选择“之”字形路线连跑带侧翻地向上风口狂奔,“他们的枪挂在脖子上,只利于扫射,不利于瞄准。”虽然中弹的概率也不小,但当身后的枪响和脚步声交错渐近时,奔跑了约有30米的张京川冲到了悬崖边,他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我不知道悬崖有多高,但我宁愿摔死。”
或许是上天庇佑,张京川落在一个四五十米长的斜坡上,他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块“冰山”后面,隐约看到几名袭击者追到山崖边四下眺望。直到袭击者悻悻地转身离去,他才松了一口气,“我可能暂时安全了。”
这时,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传来,光着脚站在冰面上,单薄的衣裤已在摔滚中被碎石划破,张京川意识到,如果得不到救援,他活不了多久。于是,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爬回营地。
我匍匐过去,不敢有丝毫动静
“冷不是最重要的,我就想拿电话求救。”雪山的壮阔让张京川感到危险的同时,也赋予了他勇气。“那座山太大了,如果我待的时间太长,就根本没法存活。我要让外界找到我。”平静了大概40分钟后,“我决定用20分钟回去取电话。”
光脚踩着冰得刺骨的碎石爬上山崖,张京川在浓重的夜色中窥探着营地的情况:营地里还有微弱的光,同伴儿倒下的地方似乎还有白天共处时欢快的余温。而在营地的另一端,刽子手们聚集在一起,还没有离开。
“我几乎是匍匐过去的,不敢弄出一点动静。”钻进自己的帐篷里,张京川极轻、极慢地套上高山靴,带着一把冰镐,向5米外杨春风的帐篷爬去,“我在他帐篷里用手轻轻地摸索,还好,卫星电话个儿很大,容易辨认。”杨春风和饶剑峰的遗体就在不远处,张京川曾一度爬到他们附近,期待听到他们的喘息,但夜风中,只有张京川细微得仅自己能听见的呼吸。
“在高处相对安全,上面有我们的人。”拿到电话,张京川选择向山上逃跑,相对袭击者,他有更多的高山生存经验,“他们没有高山靴,不能在冰面自由动作。”张京川找到一个临时安身处,在当地时间凌晨1点35分(北京时间凌晨4点35分)和4点51分(北京时间上午7点51分)两次拨通了给朋友的求救电话,“其他人怕是不行了,赶紧向有关部门说明情况,请求直升机救援”。
“第一通电话他只让朋友赶快报警,大家都不清楚他的具体情况,我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春城晚报》首席记者杨杰因与张京川同登珠峰而结下了深厚友谊,得知张京川“出事”后,他马上赶到张京川的家中,“我们得到消息,第二通电话里,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简单叙述了事件经过。但没亲耳听见他的声音,大家的心仍在悬着。”
“这时不能往家里打电话,那对他们的伤害太大了。”对张京川等很多登山家而言,交代自己可能会发生的危险,只能对朋友启齿。“这个电话除了呼救,我还希望尽可能别让袭击者跑掉,毕竟,到我们这里要走十七八个小时,他们跑出去也需要时间,我要争取时间。”朋友的遇难让“报仇”的愤懑几度充斥他整个内心,但“冰镐敌不过冲锋枪”,张京川只能在雪山深处静静地熬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伴随着遗憾、痛心、不甘和庆幸的复杂心理,张京川的这一夜长如一生。
那一刻,我知道我脱险了
恍惚中,周围的环境渐次被勾勒出了轮廓,海拔8125米的南伽帕尔巴特峰被阳光铺上一层暖色,但张京川的心情却如同寒冰。
“上面的人没下来”,张京川决定再次潜回营地看看。远远地,他看到有五六个人聚集在一处,“袭击者还没走”,他再次隐蔽起来。
不知是否幻觉使然,空中似乎传来了螺旋桨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张京川急忙仰头张望,一架直升机已出现在营地上空,飞机贴近地面准备降落时,强大的气浪把夜里氤氲的血腥味推散进空气中,几名职业军人先后着陆,勘察起营地的情况来。
“那时候,我清楚我已经脱离险境了。”巴基斯坦军方控制了营地,第二架直升机落地后,张京川主动现身,并成功获救。此时,是当地时间24日上午10点55分,距离张京川的第一次呼救,过去了9个多小时。
但袭击者已经离去,“那几个人是营地的厨师。他们都是本地人,事件发生时,他们被袭击者捆绑在一个帐篷内。” 由于此次袭击只是针对外国游客,最终这6名本地厨师幸免于难。
“我们和武装分子没有冲突,他们很难到达我们所处的海拔高度。”张京川等几名登山者曾在巴基斯坦登过山,也曾经说起过当地的局势,但并没有想到恐怖袭击会真实发生在登山活动中。由于登山者的到来能带来直接的经济利益,当地民众对他们素来热情,“当我们和当地老百姓交流后,觉得他们都很和蔼,感觉这里是很安全的地方,根本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心里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防备。”
将近48个小时没合眼,回到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张京川因体力透支才“睡着”了四五个小时,但如今即便回到昆明的家中,尽管精神已经疲惫不堪,但他的身体仍处在“亢奋”中,“晚上无法熟睡。”
“大概一年内我不会再登山。”当8000米雪山下的枪声消逝,张京川的记忆也与那些灿烂的生命一起被镌刻在山巅。“我从未感到过绝望”,他记得,当太阳初升,南伽峰静谧依然,是脑海中家人和朋友的面容支撑他走出黑暗,“有时候我也在想,即使我征服了14座海拔8000米以上的高峰又能怎样?难道就不再登山了吗?但人生还要继续,还会面对新的挑战,所以,我们更要学会勇敢。”
本报北京6月29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