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黄河故道虽河流湖泊频现,但水稻种植几近绝迹。明清以降,黄、淮、运河泛滥,特别是1855年黄河改道摆回北方以后,这里的生态面貌再次急剧改变,加之多年服从保京师需求的漕运,及有明以来因治水失策等修造的不当水利工程,这里黄泛区的良田沃壤已变为穷土恶水。
“大河南北,地瘠民贫,素多盗贼,兼之频年河决,吏不恤民,遂至蜂聚。”
河流经过的地方都是适合人类居住的膏腴之地,先人择水而居,捕鱼耕种。但这些经验都遭到了颠覆。1860年末期,弃儒从戎的上海人葛士达,随军剿捻,转战直隶、山东、安徽、河南等数省,其在《剿捻十议》中,总结了这一时期这里的生态环境状况,及农民起事的社会历史原因。
今天大地安宁。每逢春天来临,故道绿油油的麦地连成一片,夏日里各种豆类植物,一望无际。地旷人稀,民力不强——青壮年劳力几乎全部外出打工去了。不过,秋收季节,往往又似烽火连天——那是农民焚烧秸秆燃起的火焰,夜幕下,田间地头火光冲天,其间的身影,一如钻木取火者驱寒取暖,让人疑心又重回蛮荒时代。
捻子(官称捻匪),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这一发端于皖苏鲁豫交界地带的贫民帮会、军事组织,应者云集,在清王朝由盛而衰,内忧外患的背景下,纵横皖、豫、鲁、苏、鄂、陕、晋、直隶八省十余年,行踪飘忽,行事凶悍,争勇斗狠,既烧杀抢掠,破坏既存的社会秩序,又行侠仗义,为部分穷苦人拥戴。
《淮军平捻记》作者周世澄站在官方立场,认定这交界地带,“地界毗连,风气犷悍,中原祸乱大率萌肇于此。”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1853年,捻子大规模起事。第二年,一位叫蒋子潇的读书人辞世。蒋一生绝意仕进,专事游幕、讲学,潜心经学。他生前读《汉书·游侠传》,比照江淮之间“所谓捻子者”,存游侠之风:
“闻难则排,见纷则解,不顾其身,以殉人之急,合于太史公所谓救危振赡,有仁有义者。”
蒋是河南固始人。“我生于此邦,颇知其所丑,地本瘠而贫,人亦蠢不秀。”他的反思精神及本地人的熟稔,对大规模民变做出的细微观察,显然有别于“捻匪”“捻逆”“捻贼”等标签化的官方叙事。他追问国家为民设官,但百姓“有事”,为何不去找官,而来找那些被称作“乡老”的捻子首领呢?
“官衙如神庙然,神不可得而见,司阍之威,狞与鬼卒。无钱不能投一辞也,投矣而官或不准,准矣而胥或不传,传矣而质或无期,质矣而曲直,而曲直又不能尽明;然已胥有费,吏有费,传卷有费,铺堂有费,守候之费又不可以数计:故中人之产,一诉破家者有之。”
这情形与卡夫卡写于1922年的《城堡》相似。“有事”者历经磨难,但追求的公正永远不见踪影:大官难见、小官难缠。腐败透顶的官僚机构内,从凶神恶煞般的看门人,到拖沓不为的底层官吏,无不昏庸无道,借机敲诈,“有事”民众在无望、不透明中耗尽心力、钱财。
作为官方一员的葛士达从内部看得更清楚:“从来祸乱之起,由人心之坏,实由吏治之衰。”
另一位清中后期的戏剧家、文学家,同样对社会现实有着独特体察的江苏淮安人黄钧宰,在其著作《金壶七墨》“漕变”篇中,对同期皖北的吏治状况也有相似的记述:
“皖北州县,差役每遇词诉,纳钱请票,而数倍取赏于百姓,历任官皆以为肥;由是差役横行,甲于他省。”
吏治腐败,谁来拯救众生呢?“有事”的人有着迫切而理性的选择。蒋子潇道:“何如诉诸乡老,不费一钱而曲直立判,弱者伸,强者抑,即在一日之间乎?”
乡老们这样“重诺市义”——讲义气,信承诺,收人心,博取正义的声名之后,无业者、亡命者、私盐贩子、盗墓人、赌徒、盗贼、背公死党,等等,各色人等争相投之的局面就不难想象了。黄钧宰指出了历史的节点:“皖北自豫河再决,失业思乱者多,又毗连河南、山东,刀剑以嬉,习为风俗。”
捻军大规模起事两年后,黄河再次决口,北移入海,黄患区大量生计艰难农民加入捻军。黄河给这一地区留下的除了祸害,还是祸害。
平捻之后,何以维持这里的稳定,实现长治久安,葛士达幻想恢复先前这里的水稻种植。种稻还有军事上的好处:“沟道纵横,水田复沓,一旦即有仓促,戎马不得逞其驰突,更可设平地之险,而巩京师门户。万世基业,窃以为莫是过也。”
世道、人心,甚至地理环境都变了,书生开出的永葆“万世基业”之策,自然没人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