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多岁的孙文祥外表斯文瘦弱,在旁人眼中,很像一位教书匠。其实,他是个“猪倌”。
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猪倌”。他在黑龙江边陲共青农场创办的天香猪场,是全国首家大型有机猪场、国家生猪活体储备基地。
孙文祥是“垦荒二代”,他在这片黑土地上的经历,是典型的当代共青农场人的创业故事。
对这一代共青农场人来说,相比于父辈有着清晰的历史使命,他们觉得自己的位置“有些尴尬”。于是,他们时常会问:“我们的精神坐标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需要历史和现实来回答,也等待着目睹共青农场剧变的人们来诠释。
2013年7月4日,国家副主席李源潮到共青农场视察。这是阔别将近30年后,李源潮再次来到共青农场。1984年5月,时任团中央书记处书记李源潮在共青农场筹办青年志愿垦荒30周年庆典活动,还为晚会点燃篝火。
如今,李源潮在参观中国青年志愿垦荒纪念馆时,回忆起当年的往事。这座外观形似一把斧头的纪念馆,浓缩着几代共青农场人的奋斗史。即将离馆时,李源潮为纪念馆题写下“创业火炬,青年先锋”。
在关注者看来,这简短8个字是对共青农场精神特质的深刻阐扬。共青农场人身上延续着一种拓荒者的精神基因,那里面饱含年轻人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欲望,也始终昂扬着属于青年一代的实干拼搏。这种气质和时代的结合,正是永不停息的创业精神。
无论是面对环境恶劣的荒原,还是处于经济体制的变革年代,以及如今拉开二次创业的序幕,青年的先锋气质始终贯穿其中,创业的火炬一直在这里燃烧。
作为第一代青年志愿垦荒者,年近八旬的杜俊起,曾经亲手开垦过萝北荒原。如今,他正在目睹北方共青城的巨变。在这样的变迁中,他看到的却是农场人不变的情怀。
这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努力地挺直腰板,用肯定的语气说:“开拓创业的精神气儿,已经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根谷穗里了。”
历史留下的声音,当代人应该去回应了
精神坐标,这个关乎共青农场根本价值的问题,场长苏彦山也曾经思考过。
2010年,他成为共青农场历史上最年轻的场长,那一年他36岁。很多职工担心这个新场长,“是否太年轻了”。
苏彦山一上任,最先请来共青农场的老干部开座谈会。这令不少人惊讶,因为很多领导最怕老干部,因为他们“要求多,都是功臣”,不敢向他们讨教。
在这次两代人讨论共青农场未来的座谈会上,包括杜俊起在内的老干部,谈起共青农场过去的创业经历。对于现状,他们直言不讳,“共青农场发展的步子可以再快些”。
这批老垦荒人还语重心长地跟苏彦山说:“青年志愿垦荒精神是共青农场的宝贵财富。”
苏彦山开始去从历史中寻找关于当下的答案。他翻开共青农场场史,几本封皮老旧的场史在他手里变得厚重起来。
时间的列车开回1955年10月,52个天津青年就要抵达东北。火车已经行进了4天4夜,车厢外的景象,一路从城市变成乡村,从华北平原的深秋闯进了东北的天寒地冻。
19岁的杜俊起正搭在这辆时代的列车上,他裹紧羊皮大袄,心里却是“火热火热的”。当时,正值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拟扩大耕地面积5867万亩。共青团中央首先探索垦荒方案。一份《关于响应党的号召,组织青年参加开垦荒地的几项意见》提出:“青年团在开垦荒地的巨大任务中应起积极的突击队作用……以便鼓励和发扬青年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为垦荒青年树立先进的榜样。”
1955年8月30日,时任共青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胡耀邦,在北京青年欢送志愿垦荒队大会上发表《向困难进军》的讲话,号召“青年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开发边疆,建设边疆”。在此之前,毛泽东作出“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指示。
在读完《向困难进军》的讲话后,年轻的杜俊起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浑身冒出使不完的劲儿。当天晚上,这个19岁的青年俯在齐腰高的木箱子上,用激动得发抖的手,写下一份申请书。他写道:“我要和北京市青年志愿垦荒队一道去唤醒酣睡的土地,把自己的青春和力量献给祖国,为国家增产更多的粮食,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杜俊起花了两天时间,才把这封递交给共青团天津市委的申请书写完,“生怕有哪句话表达不出自己的决心”。那时,担任天津市高庄子乡团总支副书记的杜俊起像吃了秤砣铁了心,决定放弃城市的安稳生活,去北大荒闯出一番事业。尽管,直到登上北去的列车,包括杜俊起在内的大部分城市青年,对北大荒的了解,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如今,满头白发的杜俊起看着纪念馆墙壁上挂着的黑白照片,好像望向那个年代。回忆起当时的激情澎拜,他感慨地说:“可能正是年轻人的无知无畏,还有对国家命运的关注,才驱使我们义无反顾地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创业。”
1955年10月,杜俊起的申请书在《天津日报》全文刊发后的一个月内,报名垦荒的青年就达7000多人。有的青年甚至写了血书,还有人守在团市委门口,不批准就不走。当杜俊起的申请被批准后,他和身边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地哭起来。
当时,这股激情也在哈尔滨、河北、山东等地的青年心中燃烧。他们纷纷组织自己的队伍,前往北大荒。
年轻的垦荒队员还承诺,3年不拿一分钱工资,不花国家一个钱,把荒原开垦成万亩良田。他们也如起初承诺的那样,3年之内没有拿过任何报酬,唯一的福利是每年过年两块钱的“压岁钱”。
那些半个多世纪前的历史画面强烈地撞击着苏彦山的内心,他思考过的“共青农场精神价值”问题,在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答案。他把共青农场的精神总结为“忠诚、奉献、创业、拼搏”。
“要把这里建成北方的共青城。”1956年,胡耀邦来萝北看望垦荒队员时说。当苏彦山在泛黄的纸页上看到这句话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他不仅触摸到共青农场的精神脉络,更找到了这里未来的发展方向。这正是历史给共青农场人的答案。
自从当上共青农场场长,苏彦山时常因为考虑农场如何发展,“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他深感,如果共青农场发展太慢,“就会被历史甩到后面去”。
这位年轻的场长把好了共青农场的脉络:一是要传承共青农场的精神气质;二是以“建设北方共青城”为目标,开始这片土地的二次创业。他认为,50多年前历史留下的声音,当代人应该去回应了。
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
3年前,苏彦山在职工大会上提出“建设北方共青城”的想法时,不少人向他“泼冷水”。
“在一片嘲笑和质疑声中”,这届领导班子带着共青农场人,一步一步地在二次创业的路途中扎下脚印。
在此之前,“北方的共青城”是大胆的历史设想,从来没有人给它画出清晰的轮廓。
2011年年初,共青农场领导班子研究发展蓝图。他们编制出“1117”规划,即“一城、一馆、一基地、七大庄”。一城,就是红色共青城;一馆,即中国青年志愿垦荒纪念馆;一基地,就是全国青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七大庄,则是要建成7个青年垦荒文化建筑群。
尽管崭新的北方共青城愿景已跃然纸上,但是质疑的声音仍然没有平息。当时,在领导班子会上,就有人没底气地说:“要完成这个规划,至少需要一百年。”
或许,这样的担忧并非毫无缘由。在通向北方共青城的路上,会面临各种现实的“栅栏”,比如资金,比如被称为“天下第一难”的拆迁问题,等等。二次创业并不像喊口号那么轻松简单。
尽管时代的境遇已大不相同,但是共青农场的两次创业却有着相似之处。无论是开垦荒地,还是建设北方的共青城,均是向未知领域开拓和进军,也几乎都算是“白手起家”。
时过多年,说起当年的垦荒经历,两鬓斑白的老垦荒队员荆焕峰哈哈大笑起来:“当时就是傻呀!”
年轻人无知无畏的浪漫主义情怀,遭遇的是最残酷的现实考验。苏彦山形容当年萝北荒原的生存条件,是“绝苦”。
1955年,年轻的拓荒者真正踏上萝北荒原,才知道“荆棘丛生、沼泽遍地、野兽出没”,究竟是怎样一幅令人畏惧的图景。
当时的萝北县,总共才2000人,全县只有一栋砖房。垦荒队员初到这里,只能住在自搭的窝棚和马架子里。
北大荒的冬天,气温降到零下40多摄氏度。他们晚上睡觉时要裹着棉衣裤,把头埋在被子里。第二天醒来,被子里外都结了一层冰霜,硬得叠不起来。
到了夏天,日子同样不好过。蚊子、小咬(当地土话,一种昆虫)、牛虻“三班倒”,轮番地招惹人。虫子往头发上蹿,手一抓,皮肤就肿起一个包,“钻心地疼”。大夏天干活儿,他们也要穿上长衣长裤。
不能回避的历史情节是,当时也有部分垦荒队员因为无法忍受艰苦,想卷起铺盖儿回家。
但是,大部分垦荒队员没有半途而逃。“想干一番事业,就要不怕吃苦,不向困难低头。”杜俊起回忆,在过去异常艰难的岁月中,年轻人对理想的执着以及“不想丢面子”的尊严感,还是占据精神世界的高地。
正是在这种信念的支撑下,垦荒青年释放了他们最大的能量。1958年,萝北迎来了大丰收。一个年轻的群体,用他们的汗水、青春甚至鲜血,完成他们对时代的承诺。
如今,二次创业的主题不是人和自然的搏斗,或许也不会有那么多震撼人心的故事。但是,在很多共青农场人眼中,新的创业虽然不复垦荒年代的恶劣环境,但也是筚路蓝缕的征途。
毫无疑问的是,植入共青农场几代人基因的精神气质,在这次创业历程中再次焕发。
“我们拥有再次拓荒的勇气,也有冷静的思考和判断。”苏彦山说。
由于共青农场人已达成发展的共识,繁复的拆迁难题在这里迎刃而解。仅3个多月,共青农场完成了2.3万平方米的征地拆迁。
为了争取发展的资金和项目,苏彦山几乎“跑断了腿”。有一次,因为争取纪念馆的项目资金,他在省财政厅门前等了3天。
农垦宝泉岭管理局的一位领导对苏彦山说:“你真是感动了上帝。”
在共青农场的干部和职工中,流行着一句话就是:“我们的工作节奏就是白加黑,五加二。”
现实证明,“一百年”太久了,共青农场的变化要以“朝夕”为标尺来衡量。原本计划耗时5年的发展规划,几乎只用1年时间就基本完成。
今年,中国青年志愿垦荒纪念馆落成,7个青年垦荒文化建筑群也已从效果图变成真实的楼群。
几年前,苏彦山刚来共青农场时,“这里没有一条像样的水泥路”。如今,共青农场已不再是过去的大村庄,而是初具规模的小城镇了。
北大荒的人,就会带着北大荒的气质,这片土地塑造着这种性格
孙文祥总结自己这辈人,“总是赶上变化”。
对于黑龙江农垦区来说,1984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共青农场也不例外。改革的气息浓厚起来。这一年,借鉴农村改革的成功经验,黑龙江垦区开始试办一批家庭农场。家庭农场的出现,意味着国营农场要打破过去高度集中的管理体制,砸掉农场职工手中的“大锅饭”。
试办家庭农场的消息一传来,部分农场职工一时间“脑子里转不过弯儿来”。还有人抱怨,“这不是辛辛苦苦30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吗?”
对于这代共青农场人来说,他们的父辈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的拓荒过程,而到他们这一辈,又迎头赶上一个变革年代。他们扔掉手中的铁饭碗,试办家庭农场,也是一次从无到有的试验。很多人有接受变革的勇气,成为体制的拓荒者,他们大部分人是“垦荒二代”。
当年,37岁的高连森联合几个家庭承包了将近100公顷耕地。早年卖过瓜果的高连森,敏感地嗅到变化的气息。“时代的车轮子已经往前跑了,人还不赶紧追吗?”
对于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来说,想吃到蟹肉的美味,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过去,农场的经营体制是“国家出钱,农工种地”。但是,家庭农场建立起来后,大部分耕种以及农业机械的护养,都要靠家庭来完成,风险由个人承担。
“这相当于重新创业,几乎是白手起家。”高连森办家庭农场的第一年,就赶上了涝灾,“小麦都扔在地里”,赔了钱。当时,有种粮户心里打退堂鼓,也有人劝高连森,“别折腾了”。但是,高连森几乎没动摇过,“过去是没粮食吃,要开荒。现在要富裕,也要‘开荒’。要干事,就要豁出去!”
因为有像高连森这样“豁出去干事”的一代人,农场沿袭了30年的旧体制一点点地被撬动。到1985年,这里的经济体制改革取得了进展,“农场经济开始焕发生机和活力”。
从此,共青农场人挥手告别平均主义的“大锅饭”,“垦荒二代”逐渐涌入市场化的浪潮中。
当年,孙文祥正是踏着这股浪潮改写了自己的人生。他曾经做过10多年教师,也是农场最早一批经营家庭农场的种植户。1989年,他调回老家四川,在县土地局当公务员。
日子本来可以过得波澜不惊,但是孙文祥辞掉了“铁饭碗”,开始创业。大部分“下海”的人往南方走,孙文祥却回到北大荒。这个曾经出走过的“垦荒二代”,心里仍旧有“共青农场情结”。
2002年,在创业浪潮中沉浮多年的孙文祥当起了“猪倌”,他承包了一个养猪场。当时,这个猪场不过就是“几间简陋猪舍”。第二年,他拿下200万头生猪屠宰线的项目,扩大养猪规模,扩建猪舍,打算干一番事业。
等到猪苗进猪场了,却赶上了全国猪价大跌,一分钱没赚,孙文祥便赔了100多万元。那段时间,一听到猪叫声,孙文祥“死的心都有”。好不容易熬到2007年,猪价刚缓过来,猪场又碰上了疫情,“死了一批猪,又赔了几十万”。
一路跌跌撞撞之后,孙文祥意识到,他的父辈开荒时,“土地多,只要勤奋,就能吃上饭”。而在市场经济时代,创业不仅要能吃苦,“光有胆子也不行”,还需要头脑和智慧。此后,孙文祥踏着市场的节奏,“每一步都能踩到点儿”,把亏损的天香猪场办成全国闻名的有机猪场和生猪活体储备基地。
也有很多“垦荒二代”,走出北大荒,去外面打拼自己的天地。孙文祥教过的学生里,就不乏在外成功创业的例子。师生聚会的时候,他们会感慨,“走出北大荒的人,多少会带着北大荒的气质。这片土地塑造了我们不怕吃苦、敢想敢干的性格。”
农场的变化太大了,但这里的精神气儿是不会丢的
这座农场有过辉煌的历史,但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农场职工以及从这里走出去的人,似乎“没有当年的自豪感”了。
现在,他们再次找回曾经熟悉的自豪感。近年来,很多离开共青农场的“垦荒二代”想回来看一看,农场到底发生了哪些怎样的变化。他们大多都要去中国青年志愿垦荒纪念馆参观,激动地在纪念馆的墙上寻找他们父母的名字或照片。
今年7月,李源潮副主席在共青农场视察时,听到打造“北方共青城”的想法后,非常高兴。在得知这里要建设成为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全国青年创业基地、全国团干部培训基地时,他又说:“应该这么做,很好。”
对于共青农场来说,“创业火炬”是这片土地最贴切的名片。这把火炬正在这里燃烧,而且在一直传递着。
“垦荒三代”已经成长起来。近年来,共青农场呈现出青年一代“回流”的新趋势。过去,很多“垦荒三代”离开农场,去外面的世界打拼和生活。如今,愿意回到共青农场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多。
几年前,在哈尔滨打工的农场第三代武加亨,回到农场,种起了地。他说:“对土地有感情,而且回家更有前途。”
这个年轻的种植户不是人们传统印象中的“农民”,而是一个现代化的种植户。他过着“两栖”生活,白天在农场忙农务,晚上回到楼房里过温馨的小日子。即使是做农活儿,武加亨大部分时间也不是跟玉米和稻谷打交道,不再像传统的农民那样,“面朝土地背朝天”。在农业大机械化时代,武加亨的主要工作是操作和管理农业机械。
由于耗费在种地上的时间并不多,武加亨还在去年开了一家餐馆,但是因为缺少经验,餐馆停业了。不过,他仍然觉着,“还是应该再折腾点什么”。
28岁的共青农场工业科副科长付鑫,在为农场的招商引资忙碌着。因为向往北大荒,家在外地的付鑫大学刚毕业就来到共青农场儿。那时,他在这里“没有一亩地,也没有一间房”。几年后,他在共青农场已经扎根立业。
经常有人问付鑫:“究竟是什么吸引你这个外地人来共青农场?”这位年轻的副科长通常会笑着回答:“这里的土地,精神气质,还有人。”
近两年,共青农场的变化太大了,以至于不少共青农场人都感叹,“有时候犯迷糊,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过,他们也会说,“这里的精神气儿是不会丢的!”
本报记者 陈璇 吕博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