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整整6年了。
2013年9月24日,北京的秋天让人略感凉意。坐在小区中心的花园里,87岁的金履忠拿着一封举报信的副本,他至今不明白,当年调查组为何没找他核实情况。
信的落款日期,恰好是2007年9月24日。
这位科技部研究中心的退休干部如今已头发花白。2007年,原铁道部副总工程师兼运输局局长张曙光参评中科院技术科学部院士,金履忠曾实名举报其学术成果造假。
他不是唯一的举报者,就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2007年向中科院举报张曙光的,至少有3股独立的力量。他们有的匿名,有的实名,但都没能撼动张曙光参选院士的有效资格。
中科院技术科学部多名院士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证实,2007年,针对质疑,中科院曾组成调查组,对张曙光被疑学术造假的问题展开调查,但结论是“没有问题”。
然而,9月10日,张曙光案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后,媒体调查却发现,除了巨额贪腐外,张曙光找枪手代笔以及花钱“运作”院士的情节,正是举报人此前所举报的情况。
次日,中科院学部工作局迅速在官网上回应了“2300万元参评院士”的说法。声明称,在张曙光2007年、2009年两次参选过程中,中科院未曾收到与张“花钱参评”的相关投诉。
多种力量是如何举报张曙光学术造假的,调查组为何未能调查出张曙光学术造假的问题,有何经验教训值得汲取?这些,都值得追问。
实名举报6年后才被证实
当听说2007年中科院曾展开调查,金履忠有些吃惊:“我从来不知道组织调查组进行过调查,没有人跟我联系过。”
2007年9月24日,金履忠把一封信通过科技部交换给中科院某领导,并附上了一份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对张曙光“著作”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
“要辨别真伪并不太难,只需找有关专家在他的著作中提出某些‘成就’、‘论点’,看看他是否深入了解,就会真相大白。”金履忠在信中提出建议。
金履忠告诉记者,信是他自己写的,但附上的举报材料,则是由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的研究人员提供的。“铁科院好几人到我这详细地谈过,他们都很了解内情,但是,他们毕竟有种种顾虑,所以,最后只由我一个人出面,实名举报。”
金履忠对这次举报信心很足:经过比对,张曙光参选院士提交的所谓专著,包括《铁路高速列车应用基础理论与工程技术》和《超大型工程系统集成理论与实践》,大部分抄袭自他人,“我自己查的,90%以上都是雷同的,这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
知名学术打假人方舟子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依据学术惯例,如果专著作者在自己的著作中引用了别人的科研成果,应该在著作中标明,在前言中表示感谢。
然而,在张曙光的“专著”《超大型工程系统集成理论与实践》的前言中,只有一句明确感谢对象的话:“作者衷心感谢著名机车车辆专家沈志云院士能在百忙中细读本书,并为之作序。”另外一段“感谢”则很概括:“在研究过程中得到了北京交通大学、西南交通大学、同济大学、中南大学、铁道部研究院相关同事的合作和支持……在此对他们表示感谢。”
彼时,金履忠尚不清楚张曙光组织了多达30人的“枪手”队伍,在北京某宾馆里集中封闭,有些连2007年的元宵节都没在家里过,突击为张曙光代写专著。金履忠更不清楚的是,这些“枪手”中,有人直接拿自己著作或论文的相关内容凑数,所以他还以为是剽窃。
那时,张曙光已经入围2007年中科院增选院士的有效候选人,并于8月底杀入初步候选人名单。
根据院士增选公告的规定,举报人必须于当年9月15日之前将书面意见以真实身份署名寄至中科院院士工作局。从时间和渠道上看,金履忠的举报都不合规。
但他认为,既然自己有明确证据,又是实名举报,理应获得重视。
令他有些失望的是,中科院从没有派人向他核实过情况。“中科院怎么调查,调查组由哪些人组成,我一概不知,我连是不是成立了调查组都不知道”。
跟金履忠不一样的是,因为种种顾虑,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的周利(应要求化名)没有选择实名举报。在2007年5月公布有效候选人名单之前,周利向中科院递交了一份匿名举报材料。
周利掌握的情况更为深入。有内部人士向他提供消息称,这些被金履忠认定为“剽窃”的专著,其实是当年二三月由张曙光运作,召集北京交通大学、西南交通大学等单位的学者编写的。信中称,为编书所花的数十万元费用,是由一家进口高速动车组的公司支付的。
随信一起寄出的,还有一份“《铁路高速列车技术》专著编写组专家通讯录》”,30名“枪手”有名有姓,并附上了工作单位、职称和联系方式等关键信息。
周利说,虽然是匿名,但他的身份是不难查明的。
国家最高科技奖得主、两院院士郑哲敏近日在接受央视采访时也回忆称:“我收到了好几封反映他问题的信,好像是跟他一起工作的人,比较了解情况的,但是没具名。据我了解,发得很广。”
然而,中科院当年的调查结果显示,这些专著的确由张曙光本人撰写。调查结果的主要依据是由铁道部出具的一份说明,说明称,专著确系张曙光所写。
据2005年《南方周末》报道,中国工程院副院长沈国舫曾表示:“只要署名的投诉,我们就会去查处;即使没有署名,如果有明确的线索,我们也会去查。”他还提及,2005年,进入第二轮的候选人共有158位,“我们接到的投诉信过百,涉及人数过半”。但记者未能从公开资料中查询到中科院公布过类似情况。
“谁推荐、谁调查”模式是中科院规定的
举报无效后,张曙光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来到最后一轮。最终,他以7票之差落选。
中科院技术科学部院士、清华大学教授卢强回忆,其实,当年中科院收到了不少人对张曙光的投诉,按照中科院对投诉的处理办法,通常会由常委会指派人员去向被投诉人单位、被投诉人了解情况。
“但是,铁道部人事部门反馈说,查无这些人。因为一些举报人署的是假名。”卢强说,按照中科院的规定,增选院士过程中并不受理匿名、经核实为假名的投诉。
此前,周利的举报信署名为“一位老年科技工作者”,也没有附上联系方式。他自称知道不受理匿名投诉的规定,“但是,我的举报有明确的线索,中科院应该会重视并调查。”而且,他认为,“相信只要愿意调查,并使当事人的个人安全得到保障,事实真相是不难查清的”。
卢强透露,后来,调查此事的工作人员拿着中科院的公函,找到了铁道部的一些科技干部,那些科技干部都表示“没有代笔”。
接下来的进展让卢强有些哭笑不得。工作人员拿回了盖有铁道部公章及铁道部人事部门公章的说明,随后把调查结果向院士们宣读,称学术成果确实是张曙光的,“在大会上宣读的调查结果,说铁道部认为,书确实是张曙光写的,也找不到别的人帮他写。”
多位院士证实,铁道部当年力荐张曙光,态度很强硬,且非常肯定地把高铁的成就全部归在张一个人头上。卢强说:“铁道部的推荐材料写得非常清楚,说他在高铁里面有特别杰出的贡献,用的都是最强烈的褒义词。”
事实上,在卢强看来有些荒谬的“谁推荐、谁调查”的模式,并未违反当时适用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增选投诉信处理办法》(2006年修订)。办法第七条规定了核实投诉的3种方式。
“对归口初选部门推荐的候选人,由院士工作局具函并附投诉材料,请其归口初选部门提出书面调查材料及结论性意见,加盖人事组织部门印章,在规定时间内寄送院士工作局。”张曙光适用的显然是第一种。
此外,对院士推荐的候选人,则由推荐院士向院士工作局提供书面说明。至于各学部常委会或主任会议认为有必要核查的投诉问题,可指定有关院士组成调查小组进行核实,再提出书面调查材料。
这一办法在数年后进行了修订。修订后要求,调查小组的组成至少要有3位院士,并实行回避制度。为保护投诉人和被投诉人的合法权益,调查小组应注意听取不同方面(包括被投诉人)的意见,在调查中应逐个听取意见。
对于匿名投诉的态度,修订也作了完善:“匿名、经核实为假名的投诉原则上不受理,如涉及实质性内容,提交学部常委会或主任会议研究,提出处理意见。”
然而,就在2008年版新规定生效的第二年,进行了“学术包装”的张曙光再次成为初步候选人。
当年参评院士时,张曙光又提交了两本新的专著。有人建议周利再次举报张学术造假,但他没有动笔:“两年又写了两本专著,如果院士们连这个都分不出真假,中科院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中铁隧道集团有限公司副总工程师、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梦恕告诉记者,据他所知,2009年的确又有人举报张曙光学术造假,“几乎每位院士都接到了举报信”。他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甚至有部分院士做了工作,劝人不要投张曙光的票。
但是,这一回,张曙光依然顺利过关,参选资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铁道部曾要事先进行模拟调查
周利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张曙光参选院士中找枪手代笔的事,当时是有可能被调查组掌握的。2007年9月,有同事打越洋电话告诉在海外的他,说中科院将找他作调查。他同意了,表示将如实讲述他掌握的情况。
然而,他回国后,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有领导找到他,说当时的铁道部要事先进行一个模拟调查,提前演练,以有效“应对”中科院的调查。周利说,他不同意说假话,“但领导告诉我,如果这个口在我们单位打开,会影响我们单位拿铁道部的科研经费”。
铁科院原本是原铁道部的直属科研机构,2002年由国家事业单位转制改企后,仍跟铁道部关系紧密。报院士时,为凸显张曙光的研究身份,他还挂名铁科院首席专家,但周利说,张曙光连来都没来过几次铁科院。
最终的折中方案是,单位领导让周利离开北京,公派出国,周利直至中科院增选活动结束才回国。
对于这一情节,中国青年报记者向铁科院一名负责人求证,他回应称“不知道”、“不清楚”。当时跟周利打越洋电话的同事也不愿意再谈起这件事情。
正是在多方沉默之下,张曙光屡屡突破制度的防线,闯入最后的评审环节。惊险的是,张曙光最后一次“院士梦”功败垂成。
2011年又是院士增选年。由于涉嫌经济问题,张曙光在当年年初被停职审查,但他“运作”参选中科院院士的事情一直未被曝光,直至今年9月10日的庭审,庭审显示他曾受贿2300万元以“运作”院士头衔,这震惊了许多人。
庭审次日,中科院学部工作局在官网回应称,在张曙光2007年、2009年两次参选过程中,中科院未曾收到与张“花钱参评”的相关投诉。
这份声明随即被部分网友认为避重就轻——“未收到投诉”与“没有花钱贿选”是否能划上等号?如果没有“花钱参评”的投诉,是否收到其他投诉?为何调查结果失实?
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联系了负责登记、中转投诉的中科院院士工作局,4名工作人员均婉拒了采访。
记者也联系了中科院其他部门,截至记者发稿,未获置评。
与中科院保持沉默相对应的,是一些举报人对张曙光学术道德的强烈质疑和对院士这一最高学术称号的爱护。
金履忠想起了2003年的一起科研丑闻:上海交通大学某学院院长陈进将从美国买回的芯片磨去标识,随后称这是“汉芯”,是自主创新的研究成果。
“希望不要再次出现像上海交大‘芯片事件’那样的事件。”在2007年那封没有得到重视的举报信上,金履忠在举报信的最后不无忧虑地写道。
没想到,他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却生生成了现实。
本报北京9月29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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