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1日,星期五,主麻日(伊斯兰教聚礼日)。这一天,埃及多地再次爆发穆兄会及前总统穆尔西支持者参加的示威活动,抗议穆尔西遭军方解职100天。
18时许,笔者刚刚在阿达维耶清真寺附近拍摄完一场警车被砸、警察被殴打的冲突,换乘小巴、中巴、地铁等公共交通工具回到解放广场。一路上笔者看到,身处假日的开罗人行色匆匆。因为,宵禁又要开始了,开罗人得在19时宵禁开始前回家。
“宵禁期间出行可能被逮捕”
离宵禁还有不到1小时。车窗外不时传来装甲车轧过马路的“隆隆”轰鸣声,那是准备进驻各个检查点的军方装甲车辆。在夜色下拥挤的车流中,涂成土黄色的装甲车车身颜色显得有些刺目。已载有乘客的出租车仍不时停靠在路边,以搭载更多的拦车者。这是出租车招揽拼车的黄金时段——人人都急着回家。街上开着门的店铺越来越少,很多店铺在宵禁前两小时已经提前拉下卷帘门歇业,连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也在准备打烊。
19时,宵禁开始。站在横跨尼罗河的“十月六日大桥”上,笔者看到,尼罗河东岸只有寥寥几个巨型广告牌在闪烁着灯光,映照出停泊在尼罗河河心岛杰济拉岛上的一长列大型游览船黢黑的轮廓。平日此时,正是开罗经典旅游线路“乘船夜游尼罗河”上演的时刻。
尼罗河因无船通行而显得格外静谧。垂钓客阿卜杜勒专注地注视着夜色下黢黑的河面,他是带着儿子一起来垂钓的。我很好奇,这父子俩为何在宵禁时仍不回家?阿卜杜勒说,周末垂钓是老习惯,改不了。施行不到两个月的新一轮宵禁,对于开罗人来说确实不是件容易适应的事。
穆尔西被解职后,埃及国内暴力冲突频发,安全形势恶化,极端武装分子对检查站和警察局的袭击造成大量人员伤亡。埃及总统府8月14日宣布埃及进入为期一个月的紧急状态,每日晚19时至次日清晨6时在14个省份实行宵禁。8月24日、31日、9月21日,临时政府又三次将宵禁时段缩短。目前,周五宵禁的时间为晚19时至次日5时,其余日期宵禁时段为0时至5时。9月13日,临时总统曼苏尔决定将全国紧急状态延长两个月。至于何时结束宵禁,过渡政府尚未决定,需根据安全形势加以审视。由于每周五是伊斯兰教的聚礼日,民众相对容易聚集,并有可能形成较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因此,出于安全考虑,当局至今未缩短周五的宵禁时间。
“在宵禁期间出行将可能被逮捕。”此语出自埃及内阁8月14日的声明。当天,埃及警方对首都开罗的两处穆尔西支持者聚集地实施了清场行动,造成数百人死亡,被称为“埃及历史上最血腥的一天”。
宵禁当然会影响到国外旅行者。在笔者入住解放广场旁边的廉价旅店“埃及之夜”时,老板再三叮嘱我宵禁期间不要出行。旅店老板说,这一轮宵禁明显比两年前穆巴拉克下台时那次宵禁更为严格。中国中央电视台一位记者曾在宵禁开始后第4天的8月17日晚被扣押在警察局长达4小时。据这位记者后来描述,自8月14日埃及实行紧急状态以来,当地居民会自发在街头拦截行人,由民兵组成的 “保护小组”可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任何人进行检查,或送往警察局拘留。8月19日,宵禁时,埃及国家媒体《金字塔报》一分社负责人在达曼胡尔市检查站驾车通过时,遭安全人员误杀。
音乐在宵禁开始时响起
宵禁开始,但在“氛围俱乐部”里,音乐刚刚响起。
这家在宵禁期间仍营业的俱乐部,位于吉萨省多奇地铁站附近的繁华地段。5天前的10月6日,示威群众在多奇地铁站附近的解放大道曾与警方爆发激烈冲突。当天埃及全国有57名示威者死于冲突,不少伤亡就发生在此地。
11日子夜时分笔者到达“氛围”时,23岁的老板优素福正和一堆朋友在宽阔的客厅里弹琴放歌。25岁的贝司手霍萨姆从酒吧里拿了瓶可乐递给我,他说,他天天都来这里录制他爵士风格的新专辑,他和乐队主唱、21岁的托哈密在宵禁之前就来到了俱乐部。“又得干一个通宵。干杯,朋友。”他摇着可乐瓶与我碰杯,“宵禁让整座城市安静下来,这不正是最好的创作时间吗?”
一开始,宵禁让开罗人的夜生活“陷入空白”,优素福说。因为埃及天气炎热,所以开罗人的一天往往是从中午开始的。晚起自然也晚睡,夜生活格外丰富。但宵禁让许多夜生活戛然而止。尤其是在周五,天还没黑,众多店铺就关门,宵禁前营业到凌晨一两点的“氛围”也不例外。但是,优素福和许多开罗人一样,找到了打宵禁擦边球的办法:把营业时间延长到凌晨宵禁结束时,此时公共交通恢复,音乐人们可以便捷地回家睡觉。同时,宵禁期间的营业时段采取5折优惠,还允许音乐人在舒适的客厅沙发上过夜。
“氛围”成立于推翻穆巴拉克的“革命年”2011年。当时,开罗美国大学(AUC)音乐技术系大四学生优素福正琢磨着毕业以后的出路,“革命让我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新动向。”从小接受西式教育的优素福决定创业,与两个好朋友,一起开设了这家俱乐部。
“在宵禁刚刚开始的那个月,开罗几乎所有的现场音乐会都被迫取消了。既然不能开音乐会,那就让我们回到俱乐部,潜心打磨每一首歌曲,当一切恢复正常时,我们就能表现得更出色。”莱米·伊萨姆乐队的鼓手贾迈勒对笔者说。前一天的10日19时,他们乐队刚刚在开罗市中心的一所剧院举办了宵禁实行以来的第一场音乐会,现场观众比宵禁前还多。他说:“人们需要音乐。”
音乐在革命中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25岁的“莱米·伊萨姆乐队”的主唱莱米·伊萨姆,就是在2011年革命中为人们所熟悉的。此前默默无闻的他,创作了抗议活动中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在《离开》中,他唱出了“穆巴拉克下台”;在穆巴拉克下台后,又是他继续唱出了“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SCAF)下台”的声音。
12日凌晨,离宵禁结束还有1小时,优素福已经关上了“氛围”的门,因为疲倦的音乐人们早已三三两两结伴离去。这一夜,到“氛围”排练的共有4支乐队的16个人。
与“氛围”想法相同,“马肯文化艺术中心”也采用通宵演出的方式应对宵禁。“马肯”位于萨德扎格卢勒大道上,该大道因带领埃及人摆脱英国统治的萨德扎格卢勒而得名。在去“氛围”之前,笔者先到了马肯,可惜吃了闭门羹。每个月都要去马肯演出的霍萨姆告诉我,因为宰牲节假期,马肯这周歇业,但下周五就会恢复通宵演出。在马肯听演唱会的票价很低廉,霍萨姆说:“因为便宜,马肯这类场所是普通开罗人夜晚最常去的消遣场所。在这里,你最能发现开罗人自得其乐的智慧。不管局势如何动荡,开罗人总能坚持或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想告诉世人:开罗很安全”
对于导演塔尔斯来说,“影像”就是他坚持的生活方式。他选择用纪录片来记录他在宵禁中度过的10个开罗之夜。即使在经过军警检查点时,他仍坚持拍摄——这是一种不被宵禁条令允许的冒险行为。但事实证明,执行宵禁任务的军警对他的摄像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纵容。“我只是想告诉世人,开罗很安全,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充满暴力和冲突。这里的生活还在继续。”塔尔斯说。
听了塔尔斯的这番话,也就不难理解他的纪录片《行走开罗》为何会用这样的画面结尾:穿过静谧的街道拐角后,他惊奇地发现,水烟店里坐满了谈笑风生的开罗人。塔尔斯想告诉他的观众,当西方电视新闻中充斥着开罗街头血腥清场后摆满尸体的画面时,开罗的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都还是很平静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改变:听听音乐、抽抽水烟、喝喝红茶、看看球、下下棋。
当然,《行走开罗》中并不全是这样的闲逸画面。最让塔尔斯神经绷紧的,是他在拍摄军警检查点的时候。“我听说在一些热点区域,这样做会被枪击。”但霍萨姆和优素福反驳了他的说法,他俩对笔者说,他们从没听说过类似事情发生。
尽管宵禁让塔尔斯反感,但自诩为“自由左派”、戴墨镜、打扮新潮的艺术家,却并不怪罪实施宵禁的军方,他认为,穆兄会才是问题的源头。
开罗之夜,比纪录片更平淡
真实的宵禁状况,其实比塔尔斯纪录片中所选取的那些场景更为平淡。
10月11日21时,宵禁开始两小时后,笔者独自一人走出旅店,开始在开罗街头3小时的逗留。当天,解放广场已经被军方全面封锁,笔者行程的第一关,就是在紧扣扳机的军方装甲车重机枪手的注视下,穿过商博良街口的带刺铁丝网。路灯没亮,借着月色,我吃力地爬过铁丝网的狭缝,展现在我面前的街景一如想象。两侧店铺一概关门,只有一些路边临时售卖亭还在营业。路上车辆稀少,只有零星车辆的车灯刺破半明半暗的街道。“摩托青年”车上喧闹的音响,在一个街区外就能听到。解放广场南侧的盖斯尔艾尼大道上,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大马路中间闲逛。当我问他们怕不怕被警察逮捕时,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然后哄笑而去。
行走在离安保措施最为严格的解放广场不到500米的穆罕默德大道上,一个十几岁的流浪少年紧随笔者许久,伸手要钱,并比划着要掏匕首的样子。所幸,笔者得到了在路边歇息的外卖店店员的协助,化解了险情。这也是笔者在开罗逗留十余天来唯一的一次“遇险”。
在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及文豪纳吉布命名的纳吉布地铁站附近,笔者看到了一家尚在营业的大店铺:一家水烟店。店里坐了近20位顾客,两台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英格兰队对黑山队的足球比赛。
军警检查点的氛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紧张。检查点通常只检查车辆的后备箱以及司机和乘客的证件,步行经过的笔者并没受到盘查。在笔者后来打车经过检查点时,也只有不到半数的检查点检查了我的护照。发现笔者举着IPAD拍摄的检查点军人,也只是微笑着示意我停止拍摄,举止礼貌。
在萨德扎格卢勒大道上,一位警察为我指路并为我带路10分钟,这位身着白制服的佩枪绅士对我的个人信息却一概没有过问。尽管东方人的面孔让我在开罗人中显得很“醒目”,但在宵禁之夜,这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在开罗街头,只有角角落落常见的含有“CC”字母的涂鸦提醒着笔者:冲突的暗流还在酝酿。“CC”是国防部长塞西的缩写。开罗大学学生哈桑对笔者说,支持穆兄会、反对军政当局的年轻人,通常会选择在宵禁时上街书写反对军方的标语。
这一晚,我看到了很多意料之外的热闹场景。在玛格勒斯街,马路两边有十多个推车卖水果的小贩。在6车道的塞得港大道,街头景象干脆和宵禁前没什么两样:此时时针指向22时,店铺却大多开着门,宰牛的屠夫满头大汗,裹着头巾的妇女三五成群,母亲抱着婴儿在街头闲逛。在哈比布巷子里的一个活动室,塔莫正和他的小伙伴在打乒乓球,听说我来自中国后,他还邀请笔者和他打一局球。在纵贯开罗省的塞得港大道南侧环岛处,八九个少年就在装甲车旁边踢着街头足球。
在一家叙利亚难民开的小餐馆里,2012年从叙利亚迁居埃及的店主赛义德对笔者说,比起大马士革,开罗是更适合生活的地方。
本报埃及开罗10月15日电
郑宇钧文并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