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人大概是从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与父母无休无止的争斗。这么说似乎过于冷酷了。一个新生命的到来,难道不从来都是“勾引”出做父母的心头无穷无尽柔软到无法再柔软的爱意吗?而这个新生命,不也总是要热爱那给了他生命并抚养他长大的人吗?
这当然一点都没错。但你可能得承认,在最亲密的血缘亲情之下,彼此相爱的人之间也同时进行着某种角力。
比如,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大概老是肚子饿,夜里睡在妈妈身边,动不动就要找奶吃。外婆很担心,对妈妈说:老这样你哪儿受得了?于是,我被从妈妈身边挪进了摇篮里。这是大人们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给出的信号:你得听我的。婴儿也有对此表示抗议的办法,就是哭闹。我一哭,妈妈只能中断睡眠,起床给我喂奶。
这样的角力在日常生活中简直无处不在。我们村里的大人们至今信奉一句话:“孩子从小就要压服,否则以后就管不住。”古人不是也留下一句格言“棍棒底下出孝子”吗?这些都直白地描述出了温情脉脉下的另一面现实。我相信,每一个人长大的过程,几乎就是与父母角力的过程。父母代表着这个世界上已经存在的规范,而你,是个新来的,一块未经雕饰的璞玉,泼辣辣地新鲜而又鲁莽。当你融进这个既有世界的时候,一定会像齿轮与齿轮磨合一样发出嘎啦啦的声响。
我猜想孩子这种小动物都有着天然的野性,而大人总有像驯服一匹马一样驯服他们的冲动。但眼泪,以及可爱,是上天赐给孩子的两样天然武器,他轮番使用它们从而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他们之间的这种角力,是控制与反控制,影响与反影响,塑造与反塑造,权威与反权威。
很多人跟父母“战斗”最激烈的大概是在青春期。叛逆,挑衅,怀疑,“teenager”(十几岁的青少年)简直是让父母挠头撞墙的一个特殊的人类物种,是针对父母威权陡然崛起的声势浩大的反对派。
但我跟父母最激烈的一次角力,似乎在我还没有完整记忆的时候就完成了。我小时候性情激烈,大约对父母有着太多的抗议和申诉,又无法用语言表达,于是几乎天天夜里不停地哭闹,让左邻右舍都不得安稳。爸妈无计可施,就求助于古老的“咒语”,找一张红纸贴在村里的紧要路口,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人人走过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当然不灵。稍稍长大些,仍然脾气暴躁,一不合意就又哭又叫。在大人们看来,这样的孩子多半是需要被好好管管的。就像两国纷争一样,大概是我动不动就抛出泪弹,示威挑衅久了,爸爸有一天决心好好教训我一顿。
已经没人记得清事情的起因了。总之那一天我不知惹了什么事,然后事态开始一步步升级。先是爸爸呵斥我,我就哭。爸爸不许我哭,我还哭,于是引来了皮肉之苦。爸爸想通过打我让我停止哭闹,结果我以更起劲儿的哭闹以示反抗。这在我爸爸看来无疑是挑衅了,于是下手更重。他边打边问:“还哭不哭?”而我则以更响亮的哭声来回应。对抗升级的后果,就是我的屁股最终迎来了一根气急败坏的竹棒,然后它迅速布满血印儿。但即使这样也没能让我屈服。据说妈妈和奶奶在一旁心疼得不忍目睹,最后,是我爷爷威严地喝令他的儿子住手,骂道:“这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啊?”
这顿胖揍没能在我脑海里留下任何记忆,但妈妈和奶奶不止一次给我讲述过早期这场“战争”的经过和细节。我有时会想,如果“战争”的结局是到此为止,可能今天我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爸妈并没有放弃征服,他们后来终于发现了一个制伏我的办法:每当我开始不停哭闹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抱到猪圈。
爸妈抓住我胳膊,一边在圈栏内把我的身体慢慢放低、放低,一边问:“还哭不哭?”猪们嗷嗷叫着拥过来往上拱,我很怕它们咬我的脚,立刻停止了哭叫。那一刻我缴械投降。据说此后这个办法屡试不爽。对此我倒有一些模糊的幼年记忆。
后来我跟父母很少再有激烈的争执和冲突,包括青春期。就像两个国家经受了一场伤筋动骨的交火之后,有时能迎来相对长久的和平期。
我相信类似的角力会在所有的父母子女之间进行。大人以他们的成人优势往往拥有“霸权”,但失败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孩子们以自己的方式有时顺应,有时抵抗,有时消解,常会有彼此都意想不到的结果,有的很好,有的很糟。
但我们完全不必因为成长过程中与父母的大小战役而心生怨恨,想想看,父母在尚且年轻的岁月里,要领着一个纯真而又原初的心灵,进入这个既美好又糟糕的成人世界,哪些天性要呵护,哪些又必须约束,他们一定也曾对此内心忐忑甚至手足无措。他们许多时候做得并不好,但我想,谁让这是世界上一个人与他人之间最难的一种相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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