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尊年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漫长举报生涯的“最后一次举报”了。
今年6月,宁陕县人民医院外科大夫、民间反腐人士柯尊年得知一条副县长公款出游的线索,简单核实之后他发现,该县副县长叶庆春、县教育局局长石功赋、宁陕中学党委书记王健涉嫌借学生出国参赛之际公款出游,同行的,还有与叶庆春可能存在利益关联的私企老板。柯尊年将这条线索转给了媒体。
出乎意料的是,报道没能刊出,当地的开发商却找到了他,要给他10万元活动经费让他去“摆平”媒体,并称花多少钱不是问题。一贯担心举报被人冠之以“敲诈”名义的柯尊年,选择了在“收钱”之前就进行实名举报。
偷拍副县长公款出国旅游证据
柯尊年称,自己是在一次闲聊中听人说起,叶庆春要借带宁陕中学学生出国参赛之际公款出国旅游一番。于是决定核实一下后悄悄给媒体爆料。
柯尊年先找到旅行社,谎称要去接机,拿到了叶庆春一行从北京回到陕西的航班号,得知他们应乘7月7日上午的飞机到达陕西咸阳T3航站楼。
随后,他联系了在一家媒体见习的朋友王宇(化名),说想在自己的网站上发一条学生载誉归来的稿子,拜托对方帮忙拍照录像——柯尊年是一家做宁陕本地信息网站的顾问,网站偶尔会发布一些本地消息。
为了万无一失,柯尊年告诉对方拍照的同时最好也录像,“我跟他说领导可能会觉得这个事情比较敏感,所以录像以防万一。”
在上网看了几眼叶庆春的照片之后,7月7日9时许,王宇来到咸阳机场,当天航班10时许才到。与王宇一同前往的人士录下了现场视频。
视频显示,除去叶庆春以及相关的教育局局长石功赋、宁陕中学党委书记王健之外,当天乘坐飞机一同返回的还有宁陕当地做工程的商人徐地宏夫妇和李智疆。此外,叶庆春的妻子、宁陕县扶贫局会计刘小兰,王健的妻子、县烟草局职工杜向红也在其中。
柯尊年提供的录像显示,叶庆春一行人下飞机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与3名参赛学生一同在机场合影留念,拍摄者是前去接机的宁陕中学校长赖志邦。
其间,王宇也在用单反相机拍照,但被一同返回的教师发现,随即被周围的人围住,王宇与对方沟通了约5分多钟。
记者联系了王宇,对方表示视频确实系他们所拍,内容属实,但不方便接受采访。
徐地宏和李智疆都是宁陕本地商人。资料显示,徐地宏曾承接宁陕县城市污水处理厂与垃圾处理建设,李智疆曾经承接宁陕县城关镇老城自来水厂,而叶庆春在宁陕县则恰恰主管城乡建设、水利、扶贫等领域的工作。
记者根据举报内容写成的稿件发到了县里
最开始,柯尊年是希望通过媒体的曝光来监督此事。
“在西安住了好几天,就是找媒体。”经由朋友介绍他找到了某中央媒体,“我向他们口头反映了这个事情,当时他们的主任很重视,表示一定会派记者去采访。”
但之后却是漫长的等待。柯尊年回忆,一个多月里,没有记者再联系过他。
最终,等待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了——8月19日,某中央媒体的人联系了他,表示稿子已经做好,发到县里去了。柯尊年没明白为什么稿子会发到县里,“我觉得自己被卖了”。
这篇稿子最终并未见报或者见诸网络。更奇怪的是,第二天,很多朋友都打电话给柯尊年,说罗尔平在找他,而柯尊年家附近,也有人在到处打听他的去处。
罗尔平是柯尊年第一任妻子的妹夫,在县里做旧城改造工程。虽然两家有亲戚关系,但此前多年并无联系。当晚,柯尊年手机关机,躲到朋友家看电视看到深夜才回家。第二天早上,柯尊年醒来打开自己的手机,七八条未接来电的提醒信息就涌了进来。
这是8月21日上午,柯尊年说每隔半个小时罗尔平就要给自己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罗尔平表示,有非常要紧的事情,要见自己。柯尊年觉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对方要给自己送钱?柯尊年一向对举报后别人送礼非常警觉。
柯尊年最终决定去见罗尔平,对于这个决定,柯尊年解释说是因为“罗尔平这个人特别能缠人”。从此时开始,柯尊年就将与罗尔平的所有通话进行了录音保存。
柯尊年特别害怕跟钱产生关系,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他决定找县检察院的检察长举报此事,“我怕万一他给了钱,我说不清楚,所以我就去找检察长说我要举报”。
当时,柯尊年并未下定实名举报的决心,他没有向检察长孙启斌说出自己要举报谁,“我就说自己打算举报一个副县长,现在有个开发商不断找我,可能要给我钱怎么样,我最怕的就是钱。”
孙启斌向记者确认了此事,他回忆说,当时柯尊年来主要是三个目的,一是要求举报,一是要求司法保护,此外,“柯尊年还说他来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害怕别人给他钱陷害他”。
“花20万、30万,去摆平”
柯尊年在见罗尔平时,同时使用了录音、录像设备。在这段长约50分钟的视频里,身着灰色短袖polo衫的罗尔平表示,叶县长遇到了一些麻烦,被人找到媒体举报入股开公司、带私企老板出国等问题,希望柯尊年能去西安找到相关的媒体把事情摆平。
视频显示,期间柯尊年曾说:“要处理这个事情要看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那代价就很小。”但罗尔平并未对是否真实一项接茬儿。
柯尊年提到自己比较忙,现在人生的目标就是大儿子考上大学,给他买个房子娶媳妇,小女儿能健康成长。罗尔平听到后表示,房子很好解决,自己房子很多,柯尊年掏个本钱就行了。
罗尔平提到:“假如老叶完了,我这个项目也就完了,分管领导是至关重要的”,“我搞项目没有他的支持,搞不成现在这个样子”,“一套房在我一个亿里(算什么)”。
双方还对公关媒体的费用进行了讨论。柯尊年表示,10万元公关两家媒体“怕是不够”,罗尔平则一边抽烟一边做着手势,“我这有10万元,你先拿上,全权交给你了,花20万、30万,去摆平”。
视频显示,当天12时29分,罗尔平起身去找一个房间的房门钥匙。12时34分,房间打开,罗尔平拖出一个西凤酒的红色袋子,嘟囔着“怎么还有散钱”走向柯尊年。此时视频结束。
这10万元现金中,有8万元是100元面值的,两万元是用塑料皮封起来的10元面值的。柯尊年拿了钱就直接到孙启斌检察长的家中,将所有现金上缴。当时孙启斌正在午休,被叫醒的他手写了一张收据给柯尊年,这张收据后来被正式的收据代替。
柯尊年表示,自己希望进一步调查开发商跟副县长之间的事情,所以希望孙检察长不要立刻找人将赃款入库,双方只是互相拍照留下了证据。孙启斌向记者证实了此事。
至今,柯尊年说自己仍然没想明白当初的会面,“不知道他是知道了,是我去举报的,然后让我办事顺带给我好处,还是只是因为我反腐出名有媒体朋友,单纯找我来办事。”
记者在棚户区改造的办公室找到了罗尔平,罗尔平表示相关的事实会有政府部门提供,他不回答任何问题。但他向记者表示,自己跟叶副县长除了工作上的交往没有任何其他交往。
此外,虽然记者反复确认,但罗尔平表示,柯尊年从来没有来到过自己这间视频中曾经出现的办公室。他还反复表示,“我不是什么当事人”,“这个事情应该有政府管,这个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记者问为何视频中有他和这间办公室的情形时,他说:“看视频里有我,是诬告我。”
据了解,视频的真实性已在司法机关接受鉴定。
举报人的住所被包围,有人踹门
之后,柯尊年再次去西安寻找媒体曝光监督此事。
其间,罗尔平给他打电话。录音显示,罗尔平称自己是来西安办事,顺带又给他带了10万元活动。但柯尊年以之前的10万元还没有送出为由拒绝了罗尔平。
此后,柯尊年又给孙启斌检察长打电话告知了此事,并希望他能赶来西安一趟。8月26日,罗尔平找到柯尊年送钱,柯尊年同样进行了录像。
录像中,柯尊年表示最近钱不好送,“新快报的刘虎都被抓了,没人敢要”。录像显示,当天21时35分,罗尔平从身边的挎包中拿出了一沓100元的纸币,说“再拿1万,该花的花”。
孙启斌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检察机关收到10万元和1万元现金是事实,相关的录音录像柯尊年也都已经上交,真实性还在核查。
“这些钱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在调查。”孙启斌说,“另外,即使这些钱真的是开发商给的,定性上可能也存在一些问题,因为他是边举报边收钱,我们宁陕检察院以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问题。”
当天,孙启斌也来到西安,柯尊年将这1万元交给了孙启斌。
在西安,被多家媒体拒绝之后,9月初,终于有一家媒体派出记者前往宁陕进行了调查。但9月25日,前往宁陕的记者告诉柯尊年,稿子因故不能见报。当天,网上开始出现叶庆春出国旅游的相关材料和柯尊年的电话。
网络举报似乎起了作用。9月26日,柯尊年收到孙启斌短信,“有急事,请回电”。当天,柯尊年从西安赶回宁陕,接受了检察院的调查。同一时间,罗尔平也接受了调查,并看到了柯尊年偷偷拍摄的会面录像。
一切终于摊牌,柯尊年说,9月29日23时左右,罗尔平带人围住了柯尊年的家,先是谩骂,继而踹门。“两辆车,一辆是罗尔平的座驾,一辆是面包车,后面还有几个小年轻骑着摩托。”
报警并联系纪委、检察院之后,县纪委书记邝贤君、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孙启斌带队驱散了人群。但是他们离开后,又有不明身份的人回来堵在楼下,警察来则离开,如此反复。
第二天7时,是警察带着柯尊年的两个孩子一起上的学。柯尊年则一直等到9时门口没人才敢出去。
当天,柯尊年夫妇花了近5000元在楼梯口和家里分别安装了4个摄像头,柯尊年又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武器——擀面杖。至此,每天出门,柯尊年都会带上钢盔和擀面杖。
柯尊年现在开始有些后悔卷进来,他觉得在一个小县城“实名举报”压力确实太大,“本来也没想实名的,最后走到这一步。”
孙启斌检察长不认同柯尊年私下去找媒体的行为,“事情需要调查,不能听柯尊年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有一点是确定的,柯尊年作为公民进行监督的行为应该受到保护。”
本报陕西宁陕10月31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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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刘星 叶铁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