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
江南女子总有一种明显的优越感，特善于将赤裸裸的炫耀隐于无形。
“我就是牛吃蟹。”她们爱说，自己不会吃螃蟹，每次都嚼嚼就吐了，非常可惜。
我开始奇怪，江南女子性本聪慧，一副巧嘴，一双巧手，什么剔不出来呀。面对一盆大闸蟹，美食当前，怎么能草率收兵呢？长大后我暗窥门径：江南男人尤好闸蟹，十八般铜器件，件件都敲向大闸蟹的命门。吃蟹对这边的男子，是风雅，是诗性，也是娱乐。
所以就造成这样的局面：老婆做完一桌子菜，老公已经将蟹剥好，沾了姜醋，一块块喂到她嘴里。那情那景，浪漫温馨令人回味。
同样是闸蟹当前，人家执子之手，喂子螃蟹，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时候，我们在过什么日子啊？
在我看来，北方人没有权利爱闸蟹。你打个电话给400或800，人家把捞出来的螃蟹五花大绑，用冰块包围，千里迢迢坐飞机奔赴北京刑场。这中间的苦楚，想也能想到。记得明代朱棣恨方孝孺对建文帝太忠，就这样将方家几百口浩浩荡荡押赴北京斩首。那是多么强烈的怨恨哪，到今天江南还会有雾霾，估计聚集的就是他们的冤情。
大闸蟹同理。它们的恐惧、怨恨，在身体里产生了多少毒素，我们在北京吃它们下肚，又是寒、又是凉、又是苦、又是涩，除了感到自己吃了几百元一只闸蟹的骄傲，哪里有什么享受美食的快感呢。
对大闸蟹我已经到了痴迷的状态。看到它，红彤彤，绽放着欧洲人的金毛匍匐在我面前，眼里哪里还有情人、客户、领导或是长辈呢。就这样痴情地与之对视，想尽办法最快最彻底地将它装进我的嘴里。就像当年高考答语文试卷，既有克服困难的乐趣又有运筹帷幄的自信；既有挥洒情绪的激荡，又有等的就是你的小窃喜。我把闸蟹当困阻，你有多大的本事，我就有多大的能耐战胜你，开心之至。
妈妈是江南人，喜欢说自己只会“牛吃蟹”，她对我总是摇摇头，说，争一时之短长，一句话高声，表面的一点风光。
最近做了一套心理题，变了各种选项，最终结果总是指向三个字：“女汉子！”
反思之后，觉得是应试教育害了我。从小就跟男人争：小学中学大学都要成绩好，工作了采访提问要比男记者尖锐，上夜班半夜过漆黑的胡同要比男人胆子大，生怕露出小女儿本性。
有次坐飞机，身边是当时著名的才子文人总编，忽然遇到强烈的气流颠簸，一飞机人都在尖叫。大才子浑身冷汗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了我。我也贪生怕死吓得要命，鉴于旁边有个更热爱生命的人，便强作镇定：你放心，一会儿就好了，肯定会平安。下飞机的时候，我也两腿发软，但才子哥更哭丧着脸，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抓住我不放，我又焕发出万丈豪情，将他扶下了飞机。
前两天，我们几个女汉子对着体检结果眼泪汪汪，年纪不大毛病太多，医生评语：要释放压力调节心情。
真不知怎么调节。
在职场，我们要跟男人比爆发力比冲劲儿；回到家，我们还要比保姆更温柔更耐心。工作的时候我们要多做事少得罪人，收敛自己的棱角锋芒；回家还得三娘教子不能高声，调理婆媳妯娌关系。时时掂量权衡处处忍气吞声，那心理负担可不比林黛玉小，那操劳强度跟柳湘莲比不低，能不得那些心身疾病吗？
最近在微信上流传一张图，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大摞砖头，旁白是：抱你，就不能养你；养你，就不能抱你。
我就奇怪，画画的人真是挂一漏万。其实是，他旁边还有个女人，背上背着孩子，怀里也抱着一摞砖头。
女人们更多的心态，是梦中考试，做不完的题，做不出的题，找不到的考场。
就像一只浑身盔甲的大闸蟹，长出八条腿奋力冲杀，举着大钳子打出几套拳法，却时时发现自己在滚烫的蒸笼里。
也许妈妈说的对，女汉子，实在是“外强中干”——出生在独女时代，父母呵护有如公主。既没有前辈女子能忍，她们生长在多子女家庭的姑娘，行事习惯了瞻前顾后、扶老携幼；也没有老一代能干，弟弟妹妹都是一手带大的。虽算是有个名校文凭，却受不得委屈吃不得苦，每天像一朵快干死的花渴望甘露一样等待着表演赞美。她们在职场上也算一匹匹烈马，但回到家面对一点矛盾冲突就要抓狂。
细想起来，当我这个北方大妞炫耀剥蟹技巧、与蟹壳激战的壮烈之时，人家江南女子就淡淡抛出了三个字“牛吃蟹”。那哪儿是炫笨炫傻，那是秀她有人疼有人爱啊。那是大闸蟹的香甜与老公效劳的甜蜜交互作用，内外夹击，从精神到物质的满足。
对她们的炫耀，只有服气。
中国有个“福”，英语有个“LUCKY”。说文解字说福是有衣服穿还有一口田，象征安稳踏实的生活。而英文的幸运有运气的意思，好事噼里啪啦地来。
在中西文化交融的今天，我们习惯地要将两种不同意味的福气都集于一身，出门要人尊重回家要人宠爱，外面的遗憾也要家里补齐。得不到就哭天抹泪恨老公恨婆家恨生活。可世界就那么大，资源就那么多，而我们的小身子骨就那么单薄，不经折腾。
要求高不是错。那只是一把利刃向里的刀，伤的只有自己。
冰雪聪明的江南女子早给了我点拨，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打得了蟑螂杀得了木马，不是本事。进退得当软硬适度，才是功夫。
江南人都爱秋天，一年都在等待这农历的八月十月。那是江南的情人节。人家你一口我一口喂来喂去的时候，咱也别老跟大闸蟹似的硬扛了，别把福气都搅和成了怨气。
堵力文并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