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管小贩打擂记

    这一次，小贩见了城管，没有收拾东西拔腿就跑；城管见了小贩，也没有冲上前去赶人。这一幕发生在四川省成都市城管局七楼的会议室，左边坐着城管，右边坐着小贩。 

    但双方的对话依然充满火药味。“请问对方辩友，游商占道影响市容阻碍交通，难道不应取缔吗？”“请问对方辩友，是面子重要还是民生重要？”

    这是一场辩论赛，10月26日启动初赛，11月15日将在成都电视台播出决赛和颁奖仪式。辩论赛的主题为“游商占道是否应当被取缔”，正反双方的观点分别为“坚决取缔”和“不予取缔”。

    参赛的除了10支来自四川大学等高校的团体队之外，还有6支队伍，是由城管、小贩和普通市民报名组成的个人队。

    “城管要维护秩序，小贩要赚钱，二者天然冲突，矛盾是避免不了的”

    “游商占道不合理不合法，为什么不应当取缔？”“如果对游商坚决取缔，他们的民生又该如何解决？” 

    正方四川大学队的问题刚一出口，反方进步队的李莉立刻反问。

    当听到对方“应当引商入市、让游商租赁摊位”的回答，李莉立刻大声说：“我就是小贩，我告诉你小贩是怎样生活的！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今年44岁的李莉，在成都郊县的街边卖卤菜。因为有听力障碍，她需要把耳朵靠在顾客嘴边，才能听清对方要买什么。但这位离了婚的母亲，坚决不肯领救济金过日子，因为“能养活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救助”。

    小贩何涛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是反方和谐队的成员。

    当正方提出，“小商贩们可以改行去当环卫工、农民工、大厦清洁工”，老何毫不客气地表示，“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听到一个正方辩手称“没亲眼见过城管暴力执法”时，他撇了撇嘴评价：“生活圈子真小！”

    比起训练有素的大学生辩论队，小商贩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是辩论赛，不但“没有查资料”，也没有准备正装。对手拿着厚厚的打印稿，对着墙背诵时，李莉攥着一张白纸，上面是写得满满的发言提纲，“都是自己以前的酸甜苦辣”。

    私底下，李莉思路清晰，滔滔不绝地讲着自己和家人被城管“呼来喝去”的故事——争执时推推搡搡，说话的语气也“特别凶”。

    “家里就这么一辆三轮车，说没收就没收了，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损失太大了！”她回忆同样身为小贩的弟弟遇到的事，又谈到自己一个月的毛收入只有一两千元，还得养活70多岁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可如果在市场租赁摊位，每月租金就得五六百元。

    但一站在赛场上，被摄像机对着，李莉只能对正方的大学生们反复强调“小商贩的苦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她哽咽着无法组织好语言，坐在前排的观众甚至可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

    全场立刻爆发出持续数秒的掌声。一名坐在台下的城管，甚至觉得“鼻子发酸”，带头给李莉鼓掌。

    小贩们诉说着小贩的委屈，可城管们似乎也一肚子委屈。

    正方结庐论道队的队员老陈，正是一名城管员。攻辩环节，他大声质问对方：“当游商摆摊占用了盲道、消防通道时，人民的生命安全又该如何保障？”

    私下，老陈对记者感慨：“我们刚要上前劝说，小贩立刻躺在地上开始喊，旁边立刻有群众拿出手机开始拍，嘴里还喊着，‘城管打人啦’！”

    甚至，一个小区的居民举报了几个占用公共通道的小贩，等他们赶去，居民又和小贩一起骂城管。

    老陈再三保证，自己从来没有过“不文明的执法行为”。遇见那些老幼病残的，他也“于心不忍”。听着台上小贩们慷慨激昂的话，老陈无奈地摇头苦笑：“城管要维护秩序，小贩要赚钱，二者天然冲突，矛盾是避免不了的。”

    大家来这儿，是希望能找到化解矛盾、和谐共处的可能性，“不是来骂城管几句出气的”

    像猫和老鼠一样天然对立的城管和小贩，如今坐到一起，双方都经历了一个适应的过程。

    当辩论赛的方案第一次在市城管局的一次工作会议上拿出来时，城管们都“惊呆了”。文件下发到各个区分局，数名在大学时有过辩论赛经验的基层城管，作为社会选手报了名，经过海选后，组成了两支队伍。

    据该局宣教处一位负责人称，辩论赛的初衷是向包括小商贩在内的社会群众，展示城管的正面形象，也“让更多人思考游商占道经营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比赛邀请5名专家担任评审，包括四川消费维权律师邢连超、西南交大公共管理学院院长陈光等。

    在街边摆摊摆了13年的何涛，偶然在微博上看到“游商占道辩论赛”的消息，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把满肚子“想对城管说的话”，一股脑儿都说出来。尽管担心被“枪打出头鸟”，老何还是打算相信城管这一回。

    来自社会各界的报名者有150余名。通过海选，确定了30名参赛选手，这些人当中有律师、医生、教师、公务员，也有几名小贩。

    但在赛前举行的个人辩手见面会上，只有17人到场，有小贩表示，自己在“深思熟虑”后决定退出比赛。  

    最终鼓起勇气来参赛的小贩，都是第一次踏进城管局的大门，和城管“正常说话”。何涛开玩笑说，在这之前，只要远远瞥见城管过来，他就得搬着摊子上的货物，“拼命逃跑”。

    坐在城管局会议室里时，老何觉得“真有点儿紧张”，他怕自己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想要告诉城管的话。

    据老何介绍，和谐队的队名，是队友们一块儿起的。因为大家来这儿，是希望找到化解矛盾、和谐共处的可能性，“不是来骂城管几句出气的”。老何说，自己的殡葬摊很难在农贸市场找到合适的摊位，又没有租用店面的钱。他自豪地反复保证，自己的货“比很多店里的都要好”。说着，还把手机通讯录翻了好几页，“都是老客户的电话”。

    同样是头一次进城管局，李莉却不紧张，甚至还有点“兴奋”，她笑着表示，原来城管“也不全是坏人”。

    赛前，主办方原计划用抽签决定正反方，却遭到选手们的一致反对。小贩们个个旗帜鲜明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一个新闻专业的大学生选手甚至毫不客气地表示，如果他抽到的是正方，一定“直接退出比赛”。

    有意思的是，由3名城管和1名教师组成的蜀韵草堂队，坚定要求当反方——站在小贩的立场。最终，主办方决定修改比赛规则，允许选手按照自己的观点选择正反方。

    上街执法时，他几次想上前“表达善意”，可还没等走到小贩跟前，对方就和过去一样“跑光了”

    辩论赛后，有城管表示，自己还是第一次从小商贩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以后遇见小商贩，我大概会比以前更有耐心。”一名参赛的城管说，辩论赛上提到的很多问题，其实都是他“这两年的工作中不断被人问及，也不断问自己的”。

    “我不觉得城管的立场就要和小贩对立。”蜀韵草堂队的三辩马俊说。他向记者列举了几条在比赛中提出的解决方案，如“开辟公益性市场”、“合理规划步行街”。马俊也承认，在参赛前，这些都“从来没想过”。

    比赛后，马俊觉得自己对小商贩有了更多的理解。上街执法时，他几次想上前“表达善意”，可还没等走到小贩跟前，对方就和过去一样“跑光了”。

    “游商占道的问题其实我们已经思考很久了。”成都市城管局机关党委书记范国刚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同时他表示，怎样才能在“保证更多人利益的情况下严格执法”，或许“并不能通过一场辩论赛就解决”，后续的规划和措施，才是接下来的工作重点。他介绍，成都或许将进行试点，在各个区县有条件的区域，设置临时“夜市”摆摊。

    “游商占道归根到底是市场规律决定的。”担任评委的四川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胡光伟说。在他看来，城管和小贩，应该多一些沟通的平台，无论是正方还是反方获胜，最后的政策制定，还是应当遵循市场规律。

    最终，由包括小商贩在内的社会人员组成的“进步队”、“和谐队”，在复赛中全军覆没，无缘半决赛。对于这个结果，几位小贩都觉得“可以料到”，离开会场前，几名小贩一起在赛场前合影留念。

    “其实我不希望游商消失。”四川大学的一名辩手私下对记者说，“我也常在小摊上买东西。”她刚作为正方，把进步队给淘汰了。

    复赛之后，老何继续过着他“一看到城管就跑”的日子。他听说成都东门外开了个旧货市场，摊位费只要一天5块钱，可惜“离家太远了”。“政府在每个区多开一些这样的市场就好了。”他的声音里满怀期待。亲戚朋友在网上看到他比赛的视频，有支持的，也有说他“吃饱了撑的”，而老何自己觉得，“把心里话都说了，很满足”。

    李莉则接到不少陌生人的电话，几乎都是称赞她在赛场上的表现“太勇敢了，太厉害了”。

    被问到是否遗憾时，何涛笑眯眯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听到当反方的城管一直替我们说话，挺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