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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01月13日 星期一
中青在线

打工者春晚:

“我们缺少的,只是一个舞台”

杨雪 本报记者 庄庆鸿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1月13日   03 版)

    知名主持人杨锦麟参与主持了2014年打工者春晚。

    杨雪摄

    刘小磊在演唱。

    杨雪摄

    郝志喜在表演小品。

    杨雪摄

    “我有一个梦,想在城里安个家,不要取笑我,这不是痴人说梦话。在他们眼里,我的梦有一点疯狂,在我的心里,没什么阻挡……”

    剧场里,吉他弹出的弦音,喉咙发出的嘶吼,是打工者在向这座城市倾诉。

    剧场外,北京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寒冷。

    红色地毯、四合院式的门脸,两排大红灯笼挂在两边,红色风车挂在墙上。有的观众坐在四周看台,有的观众坐在摆好的凳子上,最前面的观众坐在地上。这就是2014年1月12日,“2014年打工者春晚”的录制现场。

    小区保安有个“音乐梦”

    在台上时,谁也看不出刘小磊干得最长的工作,是小区保安。

    聚光灯下,他抱着吉他,嗓音沙哑,双眼紧闭。台下的人们,个个都安静听他唱。

    “多年以来,为了理想四处飘荡,花开花谢,春去春又来,又是平淡的一季,心中时常会想起兄弟你在哪里,思念之情无法言语表明。”

    这首《曾经的兄弟》,是刘小磊的原创歌曲。

    这首歌,写给他的一个打工兄弟。他们两人曾经组建过自己的乐队“南吉兄弟”,但因为“赚不到钱”这样最现实的理由,无疾而终。他的兄弟离开城市,回了老家,“可能就觉得这东西带来不了什么吧”。只剩刘小磊,还一直坚持“找地方唱歌”。

    彩排时的刘小磊穿着棉质外套,体格微胖。他的话不多,平时总爱挂在嘴上的是:“我太笨,脑子转得太慢了。”

    来自郑州的他,2003年从汽修学校毕业后,进了一家修车厂。一次,他听到beyond乐队的歌,一下子被迷住了,“我觉得很好听,又听不懂粤语唱的是什么,感觉挺好奇的”。

    他开始疯狂地买beyond的磁带,放在老式复读机里听,“不顾一切,就是想学吉他”。

    家里并不同意他的行为,认为学音乐“不务正业”。但第二年,他坚持要来北京,“为了学吉他”。走的时候,妈妈还是在他的书包里塞满了鸡蛋、馒头。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但,残酷的现实也摆在眼前,他连买吉他的钱都没有。

    他从亲戚家里淘出了一把破吉他。“吉他后面破了一个洞,我拿胶带、纸盒给粘上了,弄好之后就开始练习指法、爬格子。”没有人教他,他就自己“抠”视频来看,还规定每天必须练两个小时。

    当时,他在北京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因为弹琴,没少挨骂。在集体宿舍,舍友嫌他弹得难听,笑话他连首歌都弹不出来,就不让他在屋里弹。

    于是他一个人跑上楼顶,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夏天每次上去之前,我先给全身抹花露水,抹个遍再上去,要不然被咬死了。”

    一间废弃的厕所也成了他的“练歌房”。“那个厕所已经没人用了,也不臭。”到冬天,刘小磊的手被冻麻木了,他只能烧点热水,练琴前先把手烫到暖和了。这样练习大半年之后,他终于掌握了基本指法,开始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吉他。

    一把吉他680元,而他的月工资才450元,还得往家寄一半。

    “想买琴,就得借钱,但我老还不起,有时候还50元,有时候还80元,好几个月才把钱还清。”

    他学的第一首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但他发现,光弹不行,还得唱。后来,他慢慢知道节奏,脚上踩着点,就能“弹唱结合”了。“学会了之后高兴呀,就想拿着吉他给别人弹。”可是,没人搭理他,“我拿着琴回宿舍,他们看我抱吉他进屋,都捂着耳朵。”

    但弹吉他依然成为小磊必不可少的生活。他的每份工作都会首先考虑有没有时间学吉他,目前,他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份工作是保安。

    令他高兴的是,他可以写原创歌曲了。“每首歌的每个乐句怎么停,我会拿着琴一个一个抠出来,然后再看书学习。”

    直到2010年,小磊才第一次在大家面前表演。那是在社区保安的年会上,他用吉他弹唱了一首羽泉的《最美》。虽然在底下已经练习了很久,但当主持人报幕的时候,他的腿还是紧张得直发抖,“凑活着上去,怎么唱完的都不知道。”

    而来自陕北山区的工友郝志喜,就没那么幸运了。

    “吃过很多苦,上过很多当,一夜一夜的流浪,只为寻找那还未死去的梦想。”

    郝志喜是小品《咱们结婚吧》的编剧,也是剧中的男主角。这句话,是剧中男人写给女人的自白。

    对于郝志喜来说,上学就是他“还未死去的梦想”。

    因为家里穷,郝志喜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他去过西安、广州、深圳,“我不断地换工作,就是不甘心。”

    “我经常梦见自己在上学。有时候梦见在小学,有时候在初中,有时候甚至梦见在上大学。这十几年,基本做梦把学给上完了。”郝志喜苦涩地笑了,以前,他的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

    1998年,他曾回村里教了一年书。父母的想法是,民办教师未来有退休金,能养老。但一个月只有80元工资的工作让郝志喜感到,年纪轻轻就想着养老,他不甘心。

    不甘心,是他频繁提到的一个词。

    他至今没能回到学校。虽然年过30,但他依然觉得“心里有一块空空的,会不踏实、不充实。”

    “我们缺少的,只是一个舞台”

    自从2011年第一届“打工者春晚”在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皮村首次亮相,到如今,已是第三届了。它逐渐受到多个地区工友的关注。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节目单上出现了不少小品,还有哑剧、歌舞剧。

    “歌曲传递的信息少一些,而小品有剧情,更能真实立体地反映工人们的现实生活。”“打工春晚”负责人、工友之家总干事孙恒说。

    小品《快乐的家政工》里,一瓶酸奶不见了,女主人对家政女工起了误会:“家里就你和我,没见,难道它长翅膀飞了?”

    小品中的“演员”,都是真正的家政工。

    “来自农村,并不意味着不懂生活,琐碎的工作,没有磨灭我们对生活的热情与热爱。我们缺少的,只是一个舞台。”家政女工宣传片中的这席话,成为她们的心声。

    在富平女工艺术团负责人王丽的印象里,小品中的演员之一,来自甘肃兰州的家政女工庞多平,是特别朴实、爱害羞的一个姑娘。“去年她刚来的时候,穿的还是自己家纳的千层底鞋。练习时,她觉得自己不行,光站在后面不说话,就低着头乐。”

    而通过近一年的练习,庞多平自己也觉得,表演越来越自然,“我也更自信了”。

    而刘小磊还是很紧张。彩排的时候,他说自己的腿都在发抖。

    “以前基本都是自己弹弹唱唱,没遇到过什么大舞台,打工者春晚给了我这样一个舞台。”

    直到演出前,小磊还担心自己吃太饱,演出时会唱不出来。“现在很激动、紧张、期待。”这次,他就是从农闲的老家来到北京,参加“打工者春晚”。

    让孙恒惊讶的是,往年都是主创人员自己张罗节目,“今年居然有很多工友主动来参与,也有很多志愿者。”孙恒说,他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让大家能有一个舞台自娱自乐,过节“闹闹联欢”。

    这次活动的副导演宋义就专门从山东赶来,成为志愿者中的一员。“宋义给了我们很多建议和启发。比如这次选用小剧场的场地,就是听了他们的建议,他们认为小剧场氛围好,能说心里话。”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在工厂打过工,并在流水线上呆了长达7年的时间,宋义想为“打工者春晚”出一份力。

    技校钳工出身的他,毕业后被分配到山东淄博一家公司的电气流水线车间,成了一名维修工人,“有时候吐唾沫都是红的,以为喉咙破了,其实都是气。”

    在给气瓶“耍沙”的过程中,铁沙曾经3次打到他的角膜,粘住了。“只能去医院用针或镊子挑出来,特别疼。”宋义说。

    在他看来,“打工者春晚”的平台上,歌曲等原创节目都是打工者生活的积累,非常贴近生活,“真正反映了打工群体的生活状况”。

    “打工者春晚”讲的,也不只是首都打工者的故事。武汉的“星辰工友家园”就带来了一出哑剧《忐忑》。它讲的是,流水线上的工人“辞工难”。

    刚刚来到城市打工的农民,原以为在工厂里打工,向往着美好未来,但是,工作时间之长,密度之大,让他成了一个麻木的干活机器,最后在被老板开了一张罚款单后,决定辞职。然而,老板却拿着合同不放手。最后,戏剧性地,工人通过假死,终于换来了那张辞职书。

    偌大的城市,他们曾经无处安身

    舞台上光鲜的背后,几乎每个人都有过“无处安身”的一段时光。

    郝志喜曾经两三个月找不到工作,最难的时候,3天没有吃饭。

    其中经历最丰富的,恐怕要数打工20多年的刘传奎了。

    这个读到小学四年级的四川工友,笑言连名字的“奎”字,都不确定该怎么写。1991年,17岁的他从四川泸州老家来到成都,做起搬运工。

    “那时候编织袋不多,都是纸袋子。”他体力差,只好把袋子贴在肚子上,但水泥袋仍然容易往下掉。来回摩擦,他的肚皮都磨烂了。“有的工友用肩膀扛,肩膀也起了黄水。”

    1年之后,他转战福建。“在四川干水泥活的时候,人黑得不得了,走在街上,老太婆都不看你一眼。我一定要去外面闯一闯,再也不要干水泥了。”

    而现实并不如他想象中美好。

    “到了福建,我心都凉了半截,跟老家没什么两样,只是交通好了那么一点。”在刘传奎心中,福建肯定到处高楼大厦,但他被带到一个沿海小镇的石厂,这里一片荒山,得十几人挤一间屋子。

    荒山温度高,工作强度大,刘传奎不得不多喝水。那儿都是井水,每舀一瓢,他心里都想,这种生水要少喝。但太渴了,每次刘传奎都要喝半瓢多。

    受伤更是正常。只要没认准石头的脉络方向,一锤下去,石子溅起,手会感到疼,随后血就流出来了。更严重的是,有时石头直接砸下来了。

    对他来说,最难忘的,是有一次他身上只剩下10元,但没想到还是假钱。那时候,他每餐连0.5元素菜、1元荤菜都买不起。他中午去买面吃,一接过钱,老板就吼了起来。

    刘传奎带着哭腔“讨饶”:“我很怕挨打,那里人生地不熟。”

    那时候,“暂住证”还是这些“流动人员”的门槛。如果没有,他们可能被收容遣送。

    郝志喜在广东打工时,就两次因为没有暂住证被遣送到湖北收容所,“心里很害怕”。

    从收容所出来,郝志喜身无分文。他有些尴尬地回忆,饿得不行时,他曾和十几人去商店偷吃的,甚至找到没有值班员的火车进站口,扒上去广州的火车。

    这样的收容遣送制度,直到2003年才寿终正寝。

    刘传奎还下过井。当时,他为河南渑池的一个煤老板挖煤。

    “最深的时候到过地下200米,那时候从井下出来,浑身只有牙齿是白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后来,因为附近煤矿的一次瓦斯爆炸致人死伤,他离开了矿井。

    这些陆地上的活儿已经不新鲜了,刘传奎还尝试过出海。第一次出海是在2000年3月,三层的船遇到了台风,水灌进了刘传奎的床。

    四五个小时的航行,船上只能看到汪洋大海和蓝天,原本自信满满的刘传奎晕船了。

    “那种滋味特别难受,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得到的。”他出海是因为工资能有1000多元,闲暇时还能钓鱼,每天赚几百元“外快”。

    如今38岁的他,曾因生活拮据而戒烟,曾拿过一个月300元的工资,住过烂尾楼,住过鸭棚,当过厂里的班长,也曾感叹“别人说遍地黄金的广东,没有我一席之地”。

    刘传奎至今不会忘记广东的一个小镇广场。那天晚上,他意外发现一个有很多外地人跳舞的地方,还没走近,就有人唱起了“离家的孩子”。

    “眼泪止不住了,感觉那首歌就是给我写的。”性格外向的他,突然感慨起来。

    城市难以扎根

    今年打工者春晚的主题是“城市融合”。

    “为什么定这个主题?”孙恒说,“从整个国家大的形势来看,改革开放30多年的城镇化,背后是有越来越多的农村人要进入城市,成为市民。但现实情况是,想融入城市,很难。”

    一个尴尬的现状是,在农村,不少人觉得难以生活,在城市,不少人又觉得难扎下根。

    在15岁就来北京打工的王丽眼里,她“对老家都没有对北京熟悉”。

    “把最美好的时光拼搏给了北京,对北京有好的印象和很深的感情,生活是不是自己的?我觉得是未知数,迷茫。”她说。

    王丽甚至认为,自己比一些短期打工的姐妹还迷茫。因为,她们挣了钱就回家,而对王丽来说,虽然公益事业很有意义,但微薄的工资是无法让她在这座城市真正落下脚的。

    这座城市曾经“伤害”过王丽。

    她最早走进媒体视野,是因为一次维权事件。上世纪90年代,她背井离乡,在北京做家政工,雇主经常挂在嘴边的,是“你喝我的、住我的,我想怎么你都是正常的”。

    甚至,她不可以用热水洗澡,不可以碰到孩子的床,尽管连宠物都有资格上床睡觉。有时客户发现暂时找不到东西,第一反应就是被王丽偷了。后来王丽曾一度“发狠话”,说自己再也不做家政工了。

    郝志喜觉得,大城市依旧难以融入。除了租房、工作之外,外来者还需福利、户口的保障。

    对于刘传奎来说,“在北京二三环以内,你就是给我一套房子,我都不知道怎么生存。”

    今年的“打工者春晚”,剧场明显比去年狭小了。“与去年的大舞台不同,今年我们选择了小剧场,整个舞台设计中,观众和演员也是一体的”,孙恒说。“我们的演出不是作秀或表演,我们只是在展现打工者的真实生活和心声,所以,演员和观众的互动氛围很重要。” 

    这场草根的春节联欢晚会,全部演职人员将近100人,基本都是非专业演员,很多人是下了班晚上赶来排练。

    这场聚集打工青年的晚会,让很多人开始思考未来的去向。在这座城市,走走离离成为工友间习以为常的旋律。

    “我们在城市打工了二三十年,到老了还得回老家去,这就不是融合。我觉得这种现象牵扯的是很多人的命运,我们希望能够在节目中表达出来。”孙恒说。

    对于梦想这个词,刘小磊有时会感到难过。

    “这么多年,音乐什么都没给我带来,就一直唱一直弹。这条路挺难,多少人在这条路上挣扎,有时候自己想想挺难受的。但是我就想唱歌。”

    而郝志喜有时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只是与大部分人一样,干活拿着可怜的工资。“真找不到自己,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困惑,是大多数工人的困惑。”

    他说,如果找到自己的目标,就可以为它去奋斗,活得更充实、热情。

    “北京,它是它,我是我。”刘小磊发出这样的感慨。这场打工者春晚之后,他要回一趟老家,之后再重新找工作,五一假期又得回乡收麦子。

    他的孩子已经1岁6个多月了,他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也一起做公益,但最终还是没和家人说,因为担心不被理解。“其实我一直深埋着这种想法,因为可以帮助别人。”

    刘小磊这么多年来的愿望一直是“以后有个地儿唱歌就行了”。他也想过,如果不适合,就不坚持了。他结了婚,过着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只有过年才能回家,“都是为了生存。”

    他看到,“城乡融合”的障碍,是教育、医疗等制度设下的门槛,还有人们的思想观念。

    “有的城市人觉得,农村人就是来‘给干活的’,我觉得这很糟糕,应该一视同仁。其实,你在这个城市生活,并不了解为你服务的人。我觉得这需要促进互相的理解,最起码要看到,才能促进融合。打工者春晚就希望起到这样的社会作用,能够让政府、市民、大学生、媒体看到工人的想法和真实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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