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才戏剧家的心灵戏剧

    凡看过河北梆子《钟馗嫁妹》的人，大都难以忘记裴艳玲一阕“来到家门前”所传递的透骨的苍凉、孤独，所表达的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如聊斋一般的幽深意境；人们也难以忘记她那奇异的行腔、陌生的身段，以及她赋予钟馗的极丑下的极美。正是怀着对裴艳玲艺术的记忆和兴趣，我来读这部《裴艳玲传》（雪小禅著）。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本常见的以全面褒扬为主的“立此存照式”的传记。而是一部敢于直面真实性格、敢于裸露灵魂原色的传记。同时，它还是一部有文化内涵的传记：不只生动记述了传主的生平事迹，而且注意随时发掘绕系在人物身上的人生意味，并对相关的戏曲美学知识有所扩延。在今天，就算是一部很好的传记了。

    裴艳玲创造了女武生的神话。她5岁登台，9岁挑班，13岁唱红，一直唱了60多年，至今年近七旬依然练功不断，身手矫健。一般观众只知电影《人·鬼·情》里的裴艳玲，却不知她的代表作如河北梆子《钟馗》、《宝莲灯》，昆曲《夜奔》，京剧《响九霄》等，已成为戏曲中的经典节目。许多行家称赞，梅兰芳演女人演得最好，裴艳玲演男人演得最绝。她被吴祖光称为“国宝”，被行内人称为“大师”。在大家眼中，无论她的戏，她的人，都是传奇。

    这本传记贯穿的中心精神是：裴艳玲对艺术的酷爱，那种神圣的爱，宗教般的爱，所谓“戏比天大，戏是我魂，戏是我命”。裴艳玲说：“一个人得活得有意思。没有戏，我活不了。包括情人、爱人、爹娘、儿女，早晚都会离你而去，你自己必须清楚，你什么都带不走，你得留下点什么。你最后能留下的是什么，是艺术！”这是她的真实心声，也是支撑她一生的价值追求。她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平生有3个师傅，父亲裴元、宗师李兰亭、师傅郭景春，她对之无比尊重。她出资为李兰亭铸铜像，并收授徒弟。她的尊师重教，发自深心，她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她被人视为“戏疯子”，总是不服输、不服老、不服命，永在拼搏，永在挑战自我，永不愿重复自己。她一生刻苦练功自不必说，她一生又都在和自个儿较劲。如果重复自己，她会厌烦，这方面的事例比比皆是。如，她50多岁由唱梆子改回唱京戏，叫“原业归宗”，其难度之大，非常人可以想象。然而她硬是磨出了京剧《响九霄》这样的好戏，据说《哭坟》一折，每唱总感动得满座泣下。

    这本传记可说写活了一个女人，一个天才的女艺术家，一个复杂、丰富、同时又是单纯、有魅力的人。裴艳玲为人坦荡、率真、刚烈、真实，敢爱敢恨。这本传记善于通过一二典型情节，使之性格立现，跃然纸上。如，中年以后，裴艳玲与师傅郭景春结婚，就是一个惊世骇俗、令人瞠目的事情。师傅说，心里有，比什么都重要；裴艳玲却说，不行，要结婚。人就是让人说的，不说这个还说那个。人们不理解，为何她要嫁这么个“糟老头子”。裴却说，他如父如师如夫，我的玩意儿全是他教出来的，他有大恩于我，我是“三夫合一”了。这里，一个女人的情意、深情，和盘托出。这里，我是我自己的，爱我所爱，无怨无悔，个性发挥到了极致。

    传记没有回避裴艳玲锋芒毕露的个性所必然引来的“风口浪尖”般的人生。这里所说的“风口浪尖”，其实只是日常生活中演艺圈的种种人际矛盾，包括由于收入、性格、名声、利益导致的种种冲突。裴艳玲曾亲历过出国演出在即，15个配角忽然泡病号不去了的极端窘境。多年后她笑谈道，因为出色，肯定要被孤立；有人孤立我时，肯定是我最美的时候；我喜欢孤立，我不觉得我脱离群众，是群众脱离我。好一个“群众脱离我”！好一个光荣的孤立！真是几多率真，几多辛酸，几多做人之难。裴艳玲性子倔，有时骂人骂得不留余地。京剧被篡改，老祖宗的东西被糟蹋，她“忽”地站起来，愤而退场了；有青年演员急功近利，忙于走穴，浮躁得只会唱一点名段儿，她严加批评，不怕得罪人。如此脾气，没有非议，也难。

    正如传记作者所言，能活到没有性别、没有年龄是一种境界。作者说，裴艳玲是越老越有味，达到了雌雄同体、人戏合一之境。何为“雌雄同体”？张国荣迷倒了众生，因为身上有女子的妩媚；裴艳玲倾倒了众生，因为身上有男子的豪放。她能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集于一身，“把武生活脱脱演出了媚劲儿”。

    传记写场面，如临其境，有情有味，有气场，有氛围感，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超出了人物经历，有许多弥散开来的东西，不由得令人深思中国戏曲和中国文化的前途。如书中所说，“共鸣是最重要的”，好的艺术必为整个人类共享，就像齐白石和毕加索，都是大师，可以相通；我们的戏曲如晶莹珍珠，祖宗留下了世上最精美的艺术，于是丹麦人同样能看得懂“夜奔”，人性的悲悯是可以相通的。正因为这些，《裴艳玲传》写出了一个天才戏曲家丰富的心灵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