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资本正在进军医院这一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领域。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的上海、北京、苏州的5名投资机构负责人均表示目前正在“医院投资”这一领域“活动”。
华润医疗集团的主事者张海鹏在人才流失方面的担忧或许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当下“医院投资”的火爆程度。张海鹏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由于“最近投资医院的很多”,在公立医院投资、改革领域经验丰富的华润团队正面临人才流失难题,“有沦为培养医院投资人才的‘黄埔军校’的危险”。
中国青年报记者了解到,在民营资本投资医院的问题上,因为各种门槛、壁垒的存在,看热闹的人远比真正入行的人要多得多。想“买”公立医院的,最终可能因为没有优质的、有诚意的公立医院出来合作而放弃;想入股优质民营医院的,可能因为“标的物”过少竞争过于激烈而被“踢出局”;想花钱自建医院的,可能因为拿不到地、组不起优质医疗团队而中途易手。
“主要还是有没有领导推动”
一位香港老板在苏州工业园区拿到地、盖好楼、走完各种行政审批程序之后,决定放弃自建医院。因为在此前已经进行的一系列审批过程中,他发现,如果现在不收手,今后的麻烦可能会更多。
他转手将已经建成的“医院壳子”卖给了吴江籍港商孙福林。“当时,这个医院是园区公共卫生事业的重点项目,孙总应园区管委会邀请来投资医院。”苏州九龙医院办公室主任陆南强回忆他们接手医院之初的情形,“没有领导支持,这医院绝对办不成现在这样,说不定早就黄了。”
在最近一个由香港媒体发起的大陆民营医院实力排名中,九龙医院位列第五。很多人可能不会深究,这家2006年开门营业、2011年开始盈利、如今正投资兴建二期工程的民营医院究竟是何人所办。
有意思的是,这家医院的创始人孙福林其实是做电缆、光缆生意的。陆南强口中念叨的“领导”其实是时任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后为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校长的上海市委常委、浦东新区区委书记沈晓明。
据陆南强介绍,沈晓明那时正尝试在医改上积累经验,与一家非上海本地的、资金雄厚的民营医院合作,成为当时二医大的一个不错的选择。这一合作中,上海交大人事处给予了这家民营医院极大的支持,“给了50个上海交大附属医院的正式编制,这些人的配偶、子女可以在上海落户”。
陆南强说,这50个人,是九龙医院开办并良性运行的基础,“关键就是一个企业编和事业编的问题,有上海交大供给人才,后续一切都好说”。现在,上海交大医院的院展、校展、办公例会、业务研讨都会有九龙医院的医生参加,这里的主任医师可以在上海交大带研究生,普通医护人员可以进交大进修。
长期在医疗行业里摸爬滚打的陆南强告诉记者,自己如果是一名投资人,绝对不会在民资进入公立医院改革这个“时髦点”上投一分钱,除非是在某些特定的医改模式下,否则给“公立医院”投钱,就等于是“羊入虎口”。
“主要还是有没有领导推动。一些地区把当地最好的医院拿出来‘卖’,这才值得投。”陆南强分析,好的公办医院如果没有当地政府强力推动,是肯定不会拿出来“卖”的;主动拿出来“卖”的公立医院一般是难以为继的不良资产,不值得投。
他用一句话来概括公立医院和民营医院的最大区别,“拿一年10亿元的营业额来说,公立医院最后的利润可能只有几百万元,而我们可以做到利润上亿元,这还是在给主任医师开具30万元保底年薪、送一套三室一厅住房的情况下。”
“买”公立医院是最佳选择却最难操作
对于“买”公立医院这件事儿,一名曾参与华润医疗集团入主昆明市儿童医院的投资人告诉记者,没有地方领导支持,此事“可以免谈”。
现行“投资医院”有如下3种模式:一是直接入股公立医院;二是投资新建民营医院;三是投资已成熟运营的民营医院。这名投资人告诉记者,在有“领导支持”的情况下,直接入股公立医院,并参与推动公立医院改革是最佳选择。
“新建医院投资成本太高,成本回收太漫长;投资成熟民营医院‘标的物’太少,众人争抢;入股公立医院最好,它有稳定客户群、成熟的医疗队伍和管理体系,只要领导愿意改制,操作空间还是比较大的,但难度系数是最高的。”这名投资人说,此前也有凤凰医疗集团入主北京的健宫医院、燕化医院的先例,但并不具有“标杆意义”,“这些都不是三甲医院,这种只能说是小小的‘试水’,谈不上先进经验”。
该投资人目前正与两家较知名的公立医院洽谈合作事宜,他告诉记者,尽管地方主政领导已表示支持,但这一过程中,还有两项后续工作极为麻烦——一是土地问题,二是人员问题。
由于公立医院用地是行政划拨而来的,很多医院的土地实际没有确权、确责,这些土地,对于投资人而言,未来将存在很大的管理、运营风险。而要给这块地确权,牵涉到一系列法务、财务问题,还要与国土、招商部门的领导沟通,“医院土地这本糊涂账,算不清楚。”
而另一个难题,人员编制的改革,就连这名投资人自己都还没有想太清楚怎么弄。“这是一个难点,如果改不好,医务人员大量流失,会直接影响这笔投资的最终成效”。
记者了解到,此前与昆明市儿童医院一同改制的昆明市口腔医院,就在人员编制问题上遇到麻烦。这家医院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医生曾告诉媒体记者,“患者不见增加、医务人员大量流失、行政人员待遇较差,改制一年,尚不能轻言失败,但绝对谈不上成功。”
医务人员最为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上海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退休医生佐证了九龙医院陆南强关于“编制决定人才”的说法。
“有编制的主任医师退休金可以拿到七八千元,没编制的,按照标准,撑死了2000多元。”这名退休主任医生告诉记者,如果改制后,主任级能拿到保底年薪三四十万元,可能会支持改制;但如果到不了这个数,名医跳槽是必然结局。
一名具有国资背景的产业基金投资经理近期也在积极布局投资医院的业务。他告诉记者,目前考虑最多的并非政策壁垒、领导是否支持等问题,这些对于背景雄厚的投资公司而言算不上难事。真正困难的还是“人的问题”,他说“公立医院最吸引投资人的就是强大的人才资源,如果因为改制,把人都整走了,改制就没有意义了”。
民营医院依旧“不受医保待见”
在国资背景的“老虎基金”积极部署投资公立医院的当下,一些中小型民营投资机构早就瞄准了成熟民营医院的投资市场。
苏州九龙医院最近接洽了好几拨投资人,其中不乏中信产业基金这样的“大户”。但这家医院并不唯投资人马首是瞻,办公室主任陆南强在与老总商量后放出话来,“我们已经能盈利了,不差钱,没有特别强的管理经验、业内不是特别知名的投资机构,我们一般不考虑合作”。
陆南强告诉记者,九龙医院第一期投资6.5亿元,第二期投资5亿多元。以2011年开始盈利计算,院方预计要真正收回前期投资成本大约还需20年,“我们是综合性医院,长线投资,一般急于求成的投资人我们不喜欢”。
根据陆南强的分析,九龙医院如今之所以受资本市场青睐,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其覆盖全苏州各县市的“医保定点”资质。这家民营医院,如今是苏州所有医院(包含公立医院)中医保定点覆盖最多的一家医院。
苏州下辖吴江、昆山两市市民可在这里直接刷医保卡消费,张家港、常熟、太仓市民则可以通过现金支付报销的形式在此消费,无需地方医院出具转院证明。这些优势,没有“地方政府支持”根本办不下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江苏一家民营中医肾病专科医院。这家成立于2009年的民营医院,至今仍在为“医保定点”资质的事儿头疼。
医院投资人、上海拙朴投资管理中心创始合伙人邵楠告诉记者,以医治尿毒症为例,一般公立医院的花费大约每年需要五六万元,而通过中医肾病医院药浴和灌肠治疗只需要一年3万元左右,“尿毒症是全额医保,如果让民营医院进医保,国家将为此少支付一大笔钱。”
邵楠告诉记者,投资公立医院对一般民间资本的“背景”要求过高,而新建民营医院在土地、资金、人员方面都有较高门槛,因此,一般投资人对已成熟的专科类民营医院最为青睐,“福建莆田有投资民营医院的‘四大家族’,都是从‘下三路’专科医院起家,现在都开始关注综合类医院投资”。
投资人遇到的一个困境是,在一些服务意识、改革意识并不太强的地方政府官员那里,民营医院依然“不受待见”,“办一个医保定点,难如登天”。
陆南强告诉记者,给民营医院一个“医保定点”资质其实花不了财政多少钱,一般药品价格不会高于公立医院。比如在九龙医院,所有药品都由董事会出面与医药公司谈好价钱,药品销售不与医生奖金挂钩。
采访中,记者发现,很多投资人都关注到“复旦万科国际儿童医院”的崛起。这种由民营资本与强势专科医院合作新建私立医院的模式,令不少投资人艳羡,“这个项目拿下各种政策肯定没问题”。
记者尝试联系这家医院的投资方万科和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儿童医院的相关负责人,均未得到回应。其中万科方面媒体联系人称“该项目还没定下来,不便对外接受采访”。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投资人告诉记者,如果这种“好项目”总是落在强势资本手里,势必打击中小投资人涉足医院投资项目的积极性,“投资氛围营造不好,将会导致本就医疗资源稀缺的二三线城市更得不到民营资本的关注。如果没有中小投资人的介入,未来谁能保证不出现个别大公司垄断全国市场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