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发生第二天,尹璞就赶去死难者家属家里,充当“一根精神上的稻草”。“非典”期间,他排着长队退掉了回美国的机票,辗转于十几位医护人员的家属之间,为他们义务提供心理支持。
汶川地震的时候,他特意错开各路救援蜂拥而至的高峰;韩亚航空空难的时候,他在各方做出反应之前到达了亲历者身边。
这一次,马航MH370失联的消息刚一传出,这位心理学家就坐不住了。当他赶到丽都酒店的时候,甚至很多乘客家属还没有抵达。
在丽都接触的第一位乘客家属,是一位与独生子失去联系的母亲,尹璞默默地坐在旁边,最后,他握住了对方的手,陪她一块儿哭出了声。
在外人看来,他做的事情似乎与“救援”的紧张感相去甚远,大多数时间里,他只是默默地陪在这些人身边,他强调这种陪伴就是“心理救援”,而不是“心理辅助”。
他想通过最小的干预,让这些人找到情绪的出口。在他看来,能够帮助他们的“钥匙”就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前3天里,人们获取到的信息太少,空气中充满了焦躁的气味。家属们的房间乱糟糟的,烟灰缸里满满都是烟灰。
与不停哭泣的女人相比,男人们显得很坚强,他们不哭,只是更加凶猛地抽烟。对心理学家来说,这样的“坚强”可能隐藏更大的危险,尹璞干脆跟几个男人来了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谁都别装样,你怕让女人看到你哭,她睡的时候咱们可以哭。”
话音刚落,七八个大男人齐刷刷地开始流眼泪。
守候在这里的人们听到的最多一句话就是“我理解你”,每一条短信,每一通电话都不乏相同的字眼。
尹璞却更倾向于坦诚地告诉对方:“我不能完全理解你,但是我会试着尽量去理解你现在经历的一些东西。”
往往当他这样做了以后,客气的笑容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充满忧愁,不安甚至绝望的面孔。
“一个人经历了几乎没有其他人经历过的东西的时候,他是全地球上最孤独的人。”尹璞有意加重了“孤独”二字。
每次到丽都帮忙之前,尹璞都会特意换上一条浅色的裤子,在皮夹克里面穿件颜色朴素的衬衫,他说,这是心理工作者的专业素养,“浅色显得温暖亲切”,面对不同背景的乘客家属,“亲切又不失正式”,是着装的基本准则。
他努力地做好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仍旧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因为迟迟得不到飞机的确切消息,铺天盖地的各种消息不断地传出,又不断地被否认。这里的人们在情绪的天平上左右倾斜,摇摇欲坠。
“情绪恢复需要一个起点,哪怕这个起点处在最糟糕最低落的位置,但现在没有一个固定点,我们能做的只有陪着他们熬,让他们熬过去时稍微顺利些。”他感到焦虑。
陪着这些家庭“熬”的这些日子,家属们对他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曾经的轶事,讲起他们一起经历荣耀,一起在人前出糗,说着说着,笑中有泪。尹璞静静地听着,他陪他们一起笑,一起哭,从那些故事里寻找将来可能有用的“钥匙”。
这把“钥匙”可能是某种爱好,可能是某种信仰,甚至某个人、某本书。
这样的“钥匙”,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非典”的时候他陪伴过一个中学生,他在这场疫情中失去了父母,却因此被树立成自强的典型。少年开始多数时间会当着尹璞的面控诉,后来逐渐会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他告诉心理学家自己喜欢篮球,尹璞就多跟他聊有关篮球的内容,还送了他一套湖人队的队服。
这些事物不会让人“恢复”,却可以给人慰藉。
9·11的时候,尹璞身在洛杉矶,他充当了5个家庭的心理救援志愿者,每次离开之前,他都会嘱咐对方:如果有问题,请随时给我电话。后来有人告诉他,“你不知道就这么一句话带给我们多大的安慰。”
这次的陪伴有些特殊,时间一天天过去,有用的信息依旧少得可怜。这幢位于北京四环外的四星级酒店,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家属区所在的多功能厅弥漫着出浓浓的烟味,进出的人们或低着头,或把衣服上的帽子扣上,默默地来,默默地走。
甚至有人把这里当做发泄的场所。曾有人愤怒地扯下衣服,赤膊指着马航的工作人员大声嘶吼着:“我再也不想听你们扯淡,你就告诉飞机在哪儿!”
为了不让帮助对象受到负面情绪的感染,他把陪伴的地点选在了室外。他陪他们在停满了警车的院子里散步,或者到露天的咖啡馆坐坐,对方想说话的时候,他就倾听;对方哭泣的时候,他就绅士地递上纸巾。
长时间呆在室外冻得他的膝盖旧病复发,他现在不得不像一位老人那样拄着拐杖前行。“半年以前,别人称呼我‘尹老师’,现在直接称我‘尹老’。”这个刚50岁出头的男人眯起眼睛笑着说。
他有一个习惯,走到哪儿都会随身带着一张古典音乐的CD。他喜爱古典音乐和歌剧,微信头像都是他拿着希腊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斯碟片的照片。但此时,音乐对他而言更大意义上是一种平复心境的工具。
每天晚上回家前,他会一个人,在夜色下寂寥的街道上走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整个人都静下来,完全跳脱出白天的那些负面情绪之后才回到家里。
这个心理学家曾一直坚持跑步锻炼,“跑半程马拉松没有问题”,但现在他的状态是,“每天晚上倒在床上的感觉不是睡觉,是昏迷”。
他6岁的小女儿从来不知道爸爸的职业是什么,但只要爸爸出差,她就知道:“我爸爸又去帮助别人了。”
那时正值韩亚航空空难发生,几个死难者的家属曾经一度不愿与外界任何人交流。为了让对方敞开心扉,他硬着头皮陪对方喝酒喝到昏迷,陪对方恸哭直到吐血。
“我知道把自己代入到对方的情绪中在专业上是应该避免的,但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跟他们建立信任,才能帮到他们。”尹璞一字一顿地说。
那段时间他的压力太大,他曾在夜里12点半在打给朋友孙羽中的电话里嚎啕大哭。“你能想象么,深夜里,两个大男人守在电话两端,一个嚎啕着,夹着断断续续地倾诉;另一个捧着电话,默默地流泪。”
回想当时的孤独,他没有做更多的评价,但却对一件事情忿忿不平:人们对韩亚空难的幸存者所遭受的创伤并没有足够的认识。但事实上,那些伤害将会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方式继续追随。有的孩子变得健忘,有的害怕听到响声,甚至有人在做关于自由落体的物理题目时都会泪流满面。
“没有经历过灾难的人不会体会当事人的感受。”尹璞说,“我一定要帮助他们!”
从第一次参与突发事故的心理救援开始,尹璞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方的抗拒,这是很多同行业者难以想象的。常常有同行和学生问他:“你有哪些技巧?”
他只回答一句:“你是为了治病,我是为了帮助一个人。”
他曾用英文告诉前来采访的BBC(英国广播公司)记者说:“这是一个人性悲剧,不完全是飞行事故、政治事故。所以一定要用人性的关怀去帮助解决。”
比起专业技巧,“悲天悯人的情怀高于一切”,这些天下来,尹璞看得到台湾慈济慈善基金的志愿者们的工作状态,他感到非常敬重。“即使他们不都有专业的心理学背景,但他们所能提供的,恰恰是人们此刻最需要的东西——陪伴。”
“心理学的工作原理,一部分是技巧,一部分是用心。慈济的志愿者们是带着心来的。”尹璞话语中带着敬佩的语气。
孙羽中说:“尹老师是我见过的,从海外回来的心理师当中,最有责任感的人。我敬佩他在这样的年龄还保持理想主义的气质。”
在美国待了22年,“心理学一溜儿读上去”,尹璞身上的确散发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抽雪茄喝威士忌喜欢古典音乐,在丽都酒店充斥着各路媒体和工作人员的人群中也能一眼认出他:手里拿着英文报纸,脖子上围着红白色块相间的围巾,颇具西洋味道。
跟他打过交道的记者觉得他“酷酷的”,被他帮助过的家属却觉得他十分温暖。一位第一次见面没跟他讲过几句话的女性家属,在他第二次来的时候紧紧拉着他的手说:“感谢你又来了!我想跟你聊聊!”
就在马来西亚总理发布声明,表示事件性质可能发生变化的第二天,丽都酒店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希望与绝望博弈的天平上,更多的砝码被放在了希望一端。
“很多家属情绪激动,‘劫机’的揣测让他们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尹璞担忧地说,“但事情尚未有定论,这样的‘乐观’对他们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他被七嘴八舌热烈讨论的家属们围在房间里,听他们讲打网上看见的各种分析,有人问他怎么看,他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不能立即泼他们的冷水,他们被悬在中间太久,必然会偏向不同的两极”,他现在所能做的是记录每个人的心理状态,确保它们在一个正常的维度里。
这些日子里,他看到过太多撕心裂肺的瞬间,却独独对一个场景久久不能释怀:
就在家属们围着他热烈讨论希望的时候,一只喜鹊落在了窗台上。人们瞬间静了下来,几秒钟后,这些中年人们爆发出孩子般的欢呼雀跃:“这就是预兆,他们一定没事!”
尹璞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本报记者 张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