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景名胜,人们是不是更喜欢美女导游?我没有做过民调,也不好下结论。反正在中国是这样,那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娇艳,能说会道活力四射,让人不喜欢都不行。还有,各地的讲解员,就像选美比赛,到任何一个城市的规划展示厅,都会出现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女给你讲解。
也就20多岁吧,小姑娘真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既能说党的政策当地的发展宏图,也能说历史故事、坊间流传的俗语民谚幽默段子,真是游刃有余荤素不忌。
适应了这种讲解方式,刚到欧洲有点不习惯。那里的导游都是韶华流走容颜枯槁的。特别是在英国,我们遇到的讲解员清一色是60岁往上的老人,有的甚至白发如雪颤颤巍巍,乍看完全没什么美感。
不过,仔细听听他们说的什么,竟然会迷上这些可爱的老人。他们语言清楚缓慢,字正腔圆,解说的时候不是背书,而是娓娓道来,几百年历史好像都是他见证的一般。
“请大家抬头看看,房顶上的雕像是谁?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呢?”65岁的爱丽达满头银发,在剑桥圣乔治学院门口,她就像个威严的考官。游客七嘴八舌,她忽然说出了答案,这是亨利八世。然后镇静地扫视四周,讲起故事。是的,她已满脸皱纹,一只眼皮也低垂下来,背也微微的驼了。她的声音轻柔,慢条斯理,那种优雅与博学,和不怒而威的气质,让我恍然感到,她就是剑桥教授,在考查我们的学习程度。
夕阳洒在古老的桥上,远处是挺拔的教堂,几个学生划着船徜徉在河里,青春的欢笑穿行在历史的叹息中。她犀利的目光忽然变得迷蒙,似乎完全沉醉,缓缓念起了一首英文诗。我糟糕的听力被她情绪感染,疯狂搜寻着诗里熟悉的单词,徐志摩的诗?她没有看我,却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在我手里,展开看,那是繁体字的《再别康桥》。
在场的每一个中国人沉默中争看那熟悉的文字,没有人顾着照相或说话。
那静静的流水,与老太太舒缓的念白,像一剂灵药安抚了我们浮躁的心。只想抓住她声音的救命稻草,依靠着她,就像历史给我们的预言与安全感。
临行时我忍不住问,您是剑桥毕业的?退休前在剑桥工作?No、No、No,她坦然地笑了,我只是剑桥大学聘请的导游。
在莎士比亚故居,为大家免费讲解的是个身高1.7米以上的老太太。跟魁梧的身姿相比,她的声音非常纤细和轻柔。她带着各国游客来到二楼,那间卧室中间是张高高的木床,上面放着一件袖珍的绿裙子。她像对待婴儿一样对大家轻声说,莎士比亚小时候就睡在这里,他穿这样的小衣服。很多人都轻声地笑了,她嘘了一声,这里不能拍照,“那个时代的婴儿都穿这个款式的睡裙,是不是很可爱?”
我们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暂时忘了莎翁的情史和他戏剧里的仇杀恩怨,只把他当做一个小小的孩子,还躺在父母身边。
老太太也轻手轻脚,力图不让陈年的地板发出声音,仿佛怕惊醒熟睡了的莎翁的灵魂。
独辫老人头发已经很稀疏了,但他坚持扎了个长长的只有小拇指粗细的辫子。可以肯定,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桀骜不驯,是个很入时的帅哥。老人快七十岁了,拄着拐棍,笃笃地在诺丁汉市的市政厅走来走去。初来乍到的人都以为他是这里的官员或者服务人员。但,他只是个导游。
在法庭里,他斜倚在大法官的桌子边,顿着拐杖,给我们讲英国的法律,讲议会组成,还有女王的故事。很多旧事,夹杂着人生智慧,和着他清晰的伦敦音,在这古老的空旷的礼堂里回响。
一个男性朋友曾跟我说,为什么他英语一直不好,主要是学校从未给他安排一个丰胸翘臀,目光如水的白人姑娘。恋爱也谈了,英语也学了。我想为什么来了国外的人英语好,是因为他们能轻易在路边找到满面慈祥无所事事的老人。跟他们聊聊这个城市聊聊往事聊聊女王,英语听力自然突飞猛进了。
很多年轻的朋友不忍端详老人岁月渐逝的脸,那些皱纹与斑块,那干涸的眼睛垮塌的嘴角让他们害怕。
但我们迟早会这样。
到今年,我们国家60岁以上的人口已经将近两亿了,据说到2015年,十二五规划结束的时候,60岁以上的老年人将达到2.4亿。在我们国家目前的制度框架下,60岁以上的人被归为老年人。而西方国家不一样,比如最近西班牙退休年龄从65岁提高到67岁。但不管怎样,等到我老的时候,中国已经进入老龄社会,接近20%是60岁以上的大妈大爷。
一个已经退休的朋友幸灾乐祸地跟我说,55岁退休你就别想了,那时候起码得干到65,70岁接着干也没准哦。你那些宏大的旅行计划一辈子也别想实现了。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在55岁以后选择做银发导游?
避开电脑,不看手机,把目光投射到百米之外,享受阳光下的生活。
听说老了,早晨四五点就醒,我可以洒扫庭除之后,坐上公共汽车直达香山。在朝阳映红山麓之前,带着第一批游客走上崎岖的山路。我想,以我那时候的阅历,自然能讲好乾隆韵事,讲好八国联军火烧甘露寺,讲好双清别墅与渡江战役,古人登临的情致、诗歌与宏大志向的关系,以及人生与养生。
在香炉峰,我可以打一套八段锦,像无数老人那么干嚎两嗓子,然后告诉大家,天地是多么的美好。
当然,我也可以避开雾霾,去青岛,去大理,去西湖,去拉萨,一边读书一边导游,慢慢完成后30年的课程。
在德国小城威斯巴登,汉娜是我的导游。因为约错了地方,我们碰到时,已经在山腰。她呼哧带喘地爬上来,不停地道歉。而一旦进入职业状态,她马上屏住呼吸,用高贵缓慢的声音为我们解读那一栋栋哥特式建筑。后来才知道,她并不年轻了,明年奔七,雪白的头发被染成红色。曾是空姐的她,并不是绣花枕头,喜欢谈论德国的哲学。她指着高高匾额上的浮雕告诉我,你看,那两个骷髅你能分清他们谁是穷人谁是富人吗?我摇摇头。
她宽厚地笑了。如果我们不能面对死亡、接受死亡,从死后的视角反观今天,就不可能平静,也就不可能幸福。
泪水悄悄漫过我的眼眶,我是那么的贪生怕死躲避死亡话题,但年近七旬的汉娜用典雅、含笑的眼神跟我轻松地探讨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魔怪。
是的,死神始终跟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身后,你偶尔看见他,恐惧万分,觉得他是个打破你美好生活的劫匪,一个恐怖分子。但其实,他只是在你活着的时刻跟着你,然后默默地陪你到奈何桥边。
对于这些银发族来说,那个紧跟的死神随时会送走他们,但汉娜依然平静依然对他充满敬意。
葛璐铎先生66岁的时候给我讲解巴黎的爱情。年轻时他是获过奖的一级方程式赛车手,在法国南部有大片的庄园,老了,当了旅行社的司机。两个华裔男女在广场上亲吻,噼啪有声。他沧桑的目光穿越而过,爱,是自由,但爱,离死亡更近。
每个人,都会完成一段成长的使命,真情仍在,情场荒芜,铁血残阳。折戟沉沙铁未销,在古战场上古宫殿中,“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白发导游一边体验从红颜到衰萎的过程,一边在讲述中让自己与历史重合,一个个人物栩栩如生。多么美好的告别,多么隆重的仪式。
就让我来修好这一课吧,做个银发导游。不用拖累儿女,不要社会的照顾,用也许静脉曲张的腿也许高血脂高血压的身体和也许已经有点颤抖的手,给年轻的人在旅游中上一堂生命的课,给自己一段尊贵充实的时光,然后温和幸福地回头看那死神,露出老朋友打招呼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