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居民可能不知道,建造鸟巢的部分钢铁材料来自河北邯郸;他们也不知道,经久不散的雾霾与400多公里外的邯郸究竟有什么关系。
邯郸,有着享誉全国的钢铁企业和几乎与共和国同龄的重工业历史,也长期入围全国空气质量最差的十大城市榜单。
当人们渐渐无法忍受不再清洁的空气时,上万吨的电力、钢铁、水泥、焦化产量不再仅仅是炫耀的资本,而是这座有8000年历史的古城面对的沉重的环保压力。
去年9月,国务院颁布《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简称“大气十条”。这被誉为我国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空气清洁行动计划。其中规定,到2017年全国地级及以上城市可吸入颗粒物浓度比2012年下降10%以上。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等区域PM2.5分别下降25%、20%、15%以上。
环境保护部副部长翟青给出了更为具体的数字:至2017年年底,京津冀鲁四省市将削减煤炭消费8300万吨,其中,北京市削减1300万吨,天津市削减1000万吨,河北省削减4000万吨,山东省削减2000万吨。不久前,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决定设立专项资金,中央财政今年安排100亿元,对重点区域大气污染防治实行“以奖代补”。
环境的压力让邯郸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发展道路。不久前,环保部组织内蒙古自治区环境保护厅联合华北环保督查中心,对河北省邯郸市大气污染防治工作进行专项督查。这是环保部开展交叉督查行动的十二个小组之一。
4天的明察暗访交叉督查
当督查小组的车开进邯郸峰峰矿区时,督查人员的眼睛一直在寻找黑冒烟的烟囱。
在企业的厂区附近更容易发现的是路边的矸石山。不熟悉地形的人远远望去,真会误认为那是一座小山。煤矸石是采煤过程和洗煤过程中排放的固体废物。也是污染空气的“凶手”之一:露天堆放不仅会产生大量扬尘,而且容易发生自燃,释放出大量的有害气体,其中以二氧化硫为主。一座矸石山自燃可长达十余年几十年。
督查人员在矸石山中发现了自燃痕迹,由于难于治理,基本未见任何阶段性生态恢复及抑尘措施。在大淑村矿东侧一处新建的矸石、煤泥堆场,光秃秃的煤山堆存,只有一辆铲车和几辆运煤的装载车。铲车司机在驾驶室里打着电话,当被问到煤场名字时,司机摇了摇头,称“不知道”。
一位督查人员透露,目前国家对煤矸石的处理尚无具体的法律规定,但一般的处理方式是回填利用。除了矸石山,造成扬尘的还有路边不时驶过的拉煤车辆,偶有运输车辆无苫布遮盖,道路不能及时清扫,扬尘污染较为严重。一旦有车速较快的车辆驶过,漫天尘土飞扬。一位正在清扫路面的环卫工人,没有戴口罩。督查车辆渐渐驶离,他和飞舞的尘土连同偏黄的背景画面一同消失在后视镜里。
督查人员还发现,农村散烧煤问题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在邯郸县发现多处自营小煤场,外售燃煤供居民取暖,但大部分是原煤、矸石、煤泥混存,在散烧煤质的控制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盲区。
明查也发现了问题。督查组发现,部分企业存在脱硫系统的旁路关闭不严,一部分烟气通过旁路直排的现象,如武安市的兴华钢厂、明芳钢厂、金鼎铸业等企业均存在以上问题,尤其是金鼎铸业1号烧结机烟气旁路门密闭不严,部分烟气未经处理排放,烟气在线监测数据严重失真,且有不明废水通过厂墙外河道旁的排水管直排;如通过航拍图像及现场调阅历史数据核实,明芳钢铁在脱硫设施未建成的情况下烧结机试运行,裕华钢铁在脱硫系统处于故障检修状态情况下,烧结机仍然运行,烟气直排。
督查人员认为,邯郸部分工业企业环保管理水平仍然比较粗放,精细化管控水平还有待提高。如宝烨煤焦化公司,全厂几乎无任何污染物在线监测系统,煤气脱硫运行管理水平低下,焦化废水处理系统无流量计量装置,从现场检查情况看,运行人员的技术培训力度也亟待加强。
产业的发展与居民的生活
这里不单有北方冬季素有的萧瑟,整个邯郸笼罩在一种时隐时现的深色系里,就连路旁最红火的房地产广告也蒙上了一层黄黄的灰尘。
在乡村的路旁,地里浅浅的一层冬小麦是唯一的亮色。刚栽的树苗直愣愣地杵在土地里,纤细得像小孩的胳膊。因为这些庄稼,村里人没少举报周边的污染企业。这个早期发展起来的重工业城市显然来不及进行科学的产业布局,钢铁厂、洗煤厂、焦化厂在居住区周围“星罗棋布”,工业巨兽肆意盘踞在城市某处。
在邯郸1.2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1000万人口。它的资源也不少。这里铁矿石储量4.8亿吨,占河北省储量的20.5%,煤炭储量40亿吨,占全省储量的29.4%,被誉为华北的“钢城”和“煤都”。
在2013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邯郸市GDP总值由2007年的1608.1亿元增加到2012年的3023.7亿元。但居民的生活水平似乎并未跟上GDP增长的速度。
在邯郸,钢铁、焦化、电力、水泥、玻璃等五个行业燃煤总量、二氧化硫排放量、氮氧化物排放量、烟尘排放量分别占全市工业燃煤总量的88.9%和工业污染物排放总量的90.6%、91.8%、82.7%。
邯郸似乎想尽力甩掉重工业的帽子,在公开的政务信息中,2012年,邯郸市完成工业增加值1473.5亿元,比上年增长12.5%。其中: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1333.4亿元,增长14.1%。在规模以上工业中:轻工业实现增加值227.4亿元,增长22.2%,增速高于重工业9.5个百分点,高于全市平均水平8.1个百分点。六大高耗能行业972.5亿元,增长11.0%,占全市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比重为72.9%,分别比2010年和2011年下降6.9个和3.1个百分点。2012年,全市规模以上工业实现利润167.6亿元,下降8.7%。
在这座以钢铁为主导产业的重工业城市,化解过剩产能,削减污染物排放总量已成为政府工作的重点。在近期开展的集中行动中,第一次已拆除高炉3座,压减生铁产能131万吨,第二次将拆除高炉8座,压减生铁产能330万吨。
发展与环保
“市委、市政府在环境治理方面可以说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仅大气污染治理方面,全市财政投入31.5亿元。”邯郸市的环保局长说。
2013年来,邯郸市累计关停“三小企业”2620家,完成了121个料场、煤场仓化、棚化项目,通过淘汰、替代等方式累计削减煤炭量近80万吨,淘汰黄标车约6万辆。但环境的治理从来都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像很多民营企业的老板一样,钢铁厂的老板也在抱怨“不赚钱”。据介绍,去年80%以上的钢铁企业都是亏损的状态。像邯钢这样的大型国企,6套烧结机一年的运行成本是2亿元,每天光电费就几万元。而小企业每月停两三天烧结机,一年就能节约几百万元,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充满诱惑的数字,所以不少企业铤而走险。环监人员介绍,《环境影响评价法》中,对企业最高的罚款不过20万元,惩罚力度依然不够。
更为尴尬的是,环监人员说,一些地区的环保局长身兼地区招商引资的重任,环保不得不迁就发展。
环境治理的尴尬处境不止这一个。环保部原核总工程师杨朝飞认为,用行政手段关闭污染企业是错误的。“关闭一个企业,如果是国有企业,那意味着国有资产流失;关闭民营企业,是个人财富的流失;如果关停企业用了银行贷款,带来银行的死账,最终成本是存款人承担;若是个人借贷,是个人的损失。用行政手段关闭企业容易把社会矛盾激化。”邯郸峰峰矿区有50万人口,产业工人就有30万。
“关闭一个企业,上游下游产业链都要遭殃;还会引起就业问题,影响社会稳定。”杨朝飞说,“想把污染企业一夜之间全关门,这种做法是绝对错误的,对社会的危害比污染企业存在还大。”
“我不赞成牺牲环境去换发展;我同样不赞成牺牲经济去环保。”杨朝飞建议,应该建立重污染企业的退出机制。所谓的退出机制,首先,政府应理清在管辖范围内到底有多少个企业应该退出,要调查、摸底、排队。第二,要制定规划,设计时间表,用多长时间退出。污染严重的、不值得治理的企业先退出;经济效益好的,没有那么大污染的企业后退出。第三步,规划在发布之前要与企业沟通。告知企业退出年限、退出的理由和退出的时间表,听取污染企业的意见。政府和企业达成一致后,公开发布,让整个社会监督。政府要制定政策,奖惩分明。比如应该鼓励通过技术进步治理污染、为想转产的企业提供优惠政策、帮助不在园区的企业在搬迁过程中进行技术升级等。到期不退出要严厉处罚,追究法律责任。
本报记者 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