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之殇

    不管美国文化有多少面，底特律无疑都是它的缩影之一。

    每个周末，无数住在城市外围的白人家庭涌进市区。这座城市有美国职业体育史上最成功的几支球队：底特律红翼——获得冠军最多的冰球队；底特律活塞——耳熟能详的老牌篮球队；底特律老虎，一百年多年的历史，最近三年里两进全美棒球联赛决赛。这时的底特律，仍然像过去一样充满着激情和脉动。

    但是，无论这些白人球迷如何代表着最标准、富裕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他们都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他们曾经是它的一部分。现在，就在体育馆的四周，延伸开来的是破败的街道和房屋，就像被水浸泡过的纱布，包裹和呈现着这座城市的伤口。或许在某个快餐店的拐角，你可以轻易地买到大麻或是更烈性的毒品。是的，体育和毒品，是底特律吸引白人进城的原因。

    美国的很多城市都有城市和郊区的区隔，富有的搬到城外，贫穷的留在城内。但是只有在底特律，这种区隔完全和种族重合。Segregation（隔离），社会学家通常用这个词概括这种疏离。底特律的疏离是种族地图对城市地理的覆盖。

    “这片街区糟透了！”

    “是啊，完全荒芜。”我的白人朋友一边说，一边按下车窗的锁。

    矗立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废弃的工厂，1903年创立的帕卡德汽车厂，所有人都相信，底特律的悲剧源于汽车业的衰败。实际上，它的兴起得益于另一种运输形式——水运。17世纪末，神父路易·亨内平沿河航行时发现，河的北岸有一块理想的定居地。再后来，法国军官们在这片陆地上建立了一座皮毛交易中心，以此为据点，为五大湖上的军舰提供保护。1760年，法英战争期间，英国军队控制了该地区，将其命名为“底特律”。五大湖区域的印第安人很快意识到了英国统治和法国的不同，英国人夺走了他们的猎场。他们在一位被称为庞蒂亚克的领袖的带领下展开反击。庞蒂亚克安排每个部族攻打最近的英军要塞，自己攻打底特律。再往后，当美利坚合众国继承英国的遗产并发展汽车业后，通用公司设计了一款汽车，命名为“庞蒂亚克”。这款拥有102年历史的汽车品牌最终在2009年4月被通用公司砍掉。它的命运，讲述着底特律的发展轨迹。

    衰败后的底特律反而引起了游客们的兴趣——“死去的城市”、“空巢的城市”、“鬼城”，无论你如何形容它，听起来都是旅行者爱好的主题。在美国，很多城市都会设计路线，让游客们能依次走过所有重要的景点。底特律没有，没有一个市政府愿意展示失败，而且他们相信，这座城市还能活过来。

    至少，密歇根中央车站（Michigan Central Station）永远地死去了。它是城区的火车站，一座20多层的花岗岩建筑，因为周围还算空阔，在运营时想必气势非凡。在电影《变形金刚》用作外景地之前，这座火车站已经荒废了30多年，现在只有斑驳的铁门拦在外面，还有巡警，以免好奇的游客翻过铁丝网，闯入布满金属和玻璃残屑的建筑。它的对面有一家烧烤店，叫做Slow's，客人都是当地人和慕名而来的本国游客。当我看到《纸牌屋》里男主角最喜欢的那个肋排馆时，马上想起了这家餐馆，这里的烤鸡胸三明治“Yardbird”在2012年打败了明尼苏达和威斯康星两家饭馆的三明治，被评为五大湖区的最佳三明治。

    另一个必去的地方是麦克杜格尔·亨特社区（McDougall-Hunt Neighborhood），这个曾经的底层黑人聚集区，已经被改造为一个露天的当代艺术博物馆。1986年，艺术家泰利·哥顿陪同祖父返回这个他成长的社区，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城市扩张和衰败的理解。哥顿相信，无论拥有怎样的背景，所有人都有权利通过经济上能够承受的艺术方式，来重塑和发展社区的繁荣。他鼓励人们用颜料和日常生活里的简单器物来装扮房屋，甚至是已经废弃的房屋。他们不但想让游客们看到、思考底特律的衰败，而且试图在废墟中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孕育城市社区持续繁荣的希望。

    毫无疑问，这项艺术计划带有强烈的批判性，因此被市政当局两次拆毁。1991年，市长科尔曼下令拆毁了街区里3座已经装扮好的房屋；1999年，丹尼斯市长拆毁了另一座被称为“你的世界”的房屋。除此之外，整个街区还3次遭到纵火。我去的时候，看到哥顿和其他艺术家们在其中一座被烧掉的房屋上摆上了一个黑人的芭比娃娃，后面绘上星条旗。当时正下小雨，一位黑人大叔路过时提醒我：“地上都是生锈的钉子，小心扎脚。”

    底特律美术馆的大厅里，有墨西哥画家里维拉绘制的巨幅壁画《底特律工业：人与机器》。看过电影《弗里达》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疯狂的马克思主义者。里维拉的壁画绘制出了资本主义制造业的繁华，但是在画作背后，隐藏着他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在亲历美国社会后的担忧——单调、宏大的现代社会将摧毁人栖息生活的世界。实际上，在过去的数十年里，底特律政府并非没有试图扭转城市的衰败，但是他们始终专注于大型设施和地标建筑的修建，希望以此来重振城市的士气。每一轮的规划调整，不断摧毁着普通黑人社区和小商业者的邻里空间，割裂他们的生活之网。最终，这些街区沦为了贫困和贩毒的渊薮。它们引发的效应迫使更多的人选择逃离，最终造就了现在的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