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腐英雄?反个啥!能反得了吗?哪个吃多了会随便去反腐?英雄都是逼出来的!”在北京五四大街附近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里,穿着米色西服、戴着拉丝眼镜的廖曜中深吸了一口烟,“很多事情是他们的一厢情愿,并不真实。”
这位湖南省衡阳市司法局原副局长发出的感叹,与他此前在舆论中被塑造出的形象有很大不同。2011年10月,因为坚持人事安排的正当程序,他与时任司法局局长万春生发生冲突并大打出手。此后,他以近乎“犯忌”的方式接受各路媒体采访,公开举报万春生存在“贪腐”问题。近日,一则关于他辞去官职转行做律师的消息再次引发舆论关注。在廖曜中的新浪微博上,一些粉丝用“胆气豪”赞赏他的去职。
然而,在与中国青年报记者的几次深入交流中,廖曜中展现出了不为人知的复杂一面。
“水至清则无鱼,在官场里像堂·吉诃德那样?怎么可能?我本身并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想把自己打造成那个形象。”他站起身来,诵读起自己请辞公务员身份的申请书:“为响应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以来依法治国、精简公务员队伍、提高行政效率的精神,本人经慎重考虑,辞去现任职务、职位和公务员身份。”
“很多人把我当作官场上的另类,但其实我是善类,我连辞职都希望保持好的姿态。”44岁的廖曜中显得苍老憔悴,他开始谢顶,两鬓也已经有了白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身不由己。”他说。
出身贫寒的廖曜中曾经对从政有着明确的目的性。1992年,他考入中央党校成为一名法学研究生。毕业求职时,他期望中的岗位是省委办公厅等几家实权单位,原因是“可以跟领导密切接触”。
阴差阳错,他最终的落脚点是中共衡阳市委党校,对此安排并不满意的廖曜中曾几度寻求通过考博完成命运转变。2005年,他考入武汉大学攻读宪法与行政专业在职博士。两年前的2003年9月,33岁的廖曜中通过湖南省公开选拔干部考试,成为衡阳县最年轻、也是学历最高的副县长。
但他认为,任职副县长的4年,几乎成为他仕途生涯中的一个梦魇。
首先困扰他的,正是曾经帮助他取得成功的书生气质。“你这个书呆子!”一个市委领导曾经用这样的评价表达过对廖曜中的不满。他的妻子华亚萍说,廖曜中并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他这个人说话比较直”。
有一次,市委领导亲自下到县里听干部们对当地《政府工作报告》的意见。结果,人家说的都是这也好,那也好,只有廖曜中冒出来说:“这个大体上是好的,但是文字不通顺,连标点符号都打错了。”
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让廖曜中懊悔至今,“我本来不想说,但实在忍不住,又说了。”
直到今天,廖曜中仍然对自己在这方面的欠缺遗憾不已。“恭维是一种本事啊。我掌握不熟练,学不很来,领导就不怎么喜欢我。但我确实很希望,自己能够有这个能力,但还是学不会。”他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强调道:“是还没学会。”
对这个有着强烈仕途理想的高才生来说,他要面临的挑战不止于此。
在接受另一家媒体采访时,廖曜中曾提到,自己在就职副县长期间曾“亏损”了十几万元,其中大部分用作“人情往来”。“哪个官员家里有红白喜事,你要参与的吧,硬着头皮也要拿钱,实际上大家是千方百计借助这个机会去拉关系。”廖曜中说,县里的人都知道自己没钱,甚至有领导会直接提醒自己的妻子,“在选举问题上你老公要注意”。
事实上,作为很有机会进入县委常委的年轻副县长,廖曜中不是没有机会“搞些歪门邪道”,曾有老板愿意出50万元“资助他”。对“甘于清贫”的原因,廖曜中讲了三点:一是自己“学法律出身,还是怕有风险”;二是“心理上有障碍,收了钱就相当于把自己卖了”;三是觉得自己“实打实的条件好一些,在省里也不是没有关系”。
他否认了“理想主义”这一判断,“像海瑞、包拯这样的形象肯定是掺了水分的,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这样的人我都是怀疑的。”
“你明明知道需要这个东西,但确确实实没有,这就很痛苦。”坐在床上,廖曜中伸出了食指与拇指,做出了一个捻钱的动作,“你在官场上对这些事情不懂吗?那你还当什么官。我要是真的冒个险,提着钱去搞,肯定能搞成的,就算在这个县城搞不成,在那个县也是能搞成的。”
廖曜中承认,那段经历对他影响至深。在新浪微博上,他转发的新闻大多与“反腐”有关,连他的微博头像所用的照片都是中纪委书记王岐山。“我是王岐山的崇拜者,这的确跟我过去所处的环境有关。”廖曜中说。
2007年10月23日,廖曜中调任衡阳市司法局党委委员、副局长。廖曜中曾对媒体谈及他被调走的原因:因一个案子不符合法律程序,分管法制办的他建议撤案,但领导希望维持,最终廖曜中拒绝签字。但当记者再次就这个问题询问他时,廖曜中的回答则是:“那都是小事,没有什么意义,根源性的东西是讲不出来的。”
“你说跟我的性格有关,也许是。但性格比我差的多了,胆子大的一下子就上去了。”廖曜中欲言又止。
调到司法局后,廖曜中分管的业务是法律援助和司法干校。据一位司法局干部介绍,这些分管业务在局里来讲是“靠后”的。在与廖曜中共事的4年多里,有两件事给这位干部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廖曜中初到局里上班时,经常坐公共汽车上下班,直到两年后才偶尔开一辆“福特”小汽车,这与有些局领导所乘坐的“丰田霸道”形成了鲜明对比。还有件事是,一次年终评先评优时,廖曜中曾发牢骚:要严格依据标准评干实事的人当先进,而不能搞平衡照顾的“小圈子”。
另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干部则评价廖曜中,文笔很好,固执又清高,但在经营关系方面不是强项,“仍然是棱角分明的人,很骨感,单纯,不复杂”。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廖曜中会摊上“局长互殴”事件,并因此登上舆论的风口浪尖。
事实上,正是在那次事件之后,廖曜中才开始被舆论贴上“官场异类”的标签,这部分来源于他在那次冲突发生后的表现,他不仅公开面对媒体,甚至明确表态“自己进入官场就是为了研究腐败,反腐败”。一时间,在各大论坛的帖子里,他成为不与潜规则同流合污,“讲正气讲正义”的好官;他也开通了自己的新浪微博,并迅速拥有了数以万计的粉丝,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知晓他的事迹,并期待他可以为自己鸣冤。
3年后,再次提起往事,廖曜中选择将更为真实的情况和盘托出。
“什么理直气壮地做一回顶天立地的人?你做个屁!实际上是借助媒体保护自己,媒体也需要主题需要亮点,希望听到我这样的回答。”廖曜中说,“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我了,为什么一头老实本份、温顺的牛会变成一头斗牛,这是被环境逼的。”
因为那一次的公开“爆料”,官场上的朋友开始疏远他、反感他,甚至躲着他走。互殴事件过去后几个月,组织部想调廖曜中到衡阳贸促会,廖曜中并不愿意,结果领导告诉他:“人家不想与你为伍,你这种性格,人家谁敢要你?”
“官场上的朋友都对我敬而远之,同样让我活得很累,是另外一种累。”廖曜中颇感冤枉。
记者曾先后拨打过六七位与他共事官员的电话,其中的大部分人均警惕地拒绝采访,除退休的老干部外,仅有一位在职官员愿意以邮件方式接受采访,他特意强调“希望匿名处理,原因你懂的”。
去年,廖曜中向组织部递交了辞职申请,并开始以律师的身份办理案件,并进入中国社科院法学研究所的博士后站。
如今,在一些朋友眼中,廖曜中读书人的神采已经恢复大半。记者第一次见到廖曜中,他正在中国美术馆门口的报摊上翻阅着一本新闻杂志,文章的题目是:《史景迁:别样的眼光看中国历史》;第二次见面,他穿着印有小熊图案的棉鞋在屋里踱步,手举着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罗马帝国衰亡史》。
但在另一些时候,廖曜中仍会在不经意间对自己的仕途中断流露出颇多扼腕之情。他一再提起1995年从党校毕业后,原本可以留在北京进入某中央单位工作,“到了下面,本来是想借助那个平台把自己浮上来,想不到轻敌了,被水草缠住了”。
一位匿名接受采访的司法局干部在邮件中回复记者:官场的“潜规则”,结果往往导致不正常的“劣币驱逐良币”的“逆淘汰”现象,廖选择离开盘桓20余年的官场,这无疑是他个人仕途的悲剧,也是我们社会的悲剧,这值得我们每位公职人员去深深地思考。
有人评价他,“做律师搞研究都可以,唯独做官不行”。“当干部还真是有挑战性,是一门学问。”对此,廖曜中沉默几秒钟后,抬起头说。
一个多月前的3月10日,他带着一张“公务员辞去公职申请表”最后一次走进市委大院。工作人员在“同意辞去公职”这行字上盖上红色的公章。
“就像进入一个巨大的赌场,赌的规则是不定的,什么都可以用作筹码。”廖曜中这样形容自己已然终结的仕途,“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