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总是令人欢乐的。
多数人的生活,其实相当寡淡,每天在同一个轨道、以一样的节奏运行,重复又重复,绵绵无尽头。闷得慌,所以会需要文艺作品,小说啊、电影啊、电视剧啊,看另一种人生——跌宕起伏、狗血刺激。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现实的男女关系八卦令人兴奋。真人上演,刺刀见红。充满戏剧性之外,围观不但免费,还捎带指指点点,评头品足,看热闹都能看得特别激昂,正义感充盈鼓荡,平白地高大上起来。
除了被八卦的当事人。本来身在局中,有的烦,再被八卦,不胜其扰。所以泼皮一点的,会发狠:贱命一条,奉陪到底;走幽怨路线的,会嘟囔:感觉好像男女床上被偷窥。
奉陪到底?这不是冲着人民群众大喊:“你要战便作战”么?至于偷窥,你以为人家不是?不想?还是被你点一下就不敢了?
这种时候,发狠和幽怨,都不是路。只要发声,即是选择被继续八卦,人为把八卦延期和放大。每一句话,都是在激发观众八卦的兴致。基本上,越说越错,说多错多,说什么都是错。
八卦事件的正确处理方法,第一,当然不能承认,第二,绝对不可否认,第三,千万不要试图澄清解释申明剖白。总之,由着它自生自灭,let it be好了,你要相信自己没有永据头条的魅力,总会有新的八卦取而代之。
这种事,就算在错的时间、以错的身份,和错的人谈了一场不值得同情的错爱,至少也要做对一件事:沉默到底。沉默,在很多时候都是一种相对体面和有尊严的姿态。
而如果,如果真的和爱相关,就更不能说。
就事物的“不可言说”性而言,爱这件事如果排第二,就没有能排第一的。
爱是一种不稳定物质。迄今为止,荷尔蒙、力比多、多巴胺、性腺、RS3-334基因等等之类,和爱的感觉之间,哪些有关哪些无关、呈强相关性还是弱相关性,争讼不下。今天的爱,和昨天的爱,成色、程度、甚至对象,都可能发生变化。新爱会生成,旧爱会消逝,另一些时候,旧爱会转浓,新爱会褪色。在每一个时点,说出来的爱,都面临变化。所谓“秀恩爱,死得快”,当时当地的恩爱可能不是假的,奈何世易时移,恩爱不再时,当年说的,被拿出来看,就像穿越过来,回身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除了不稳定,爱这件事,还品类复杂。有一见钟情爱,有日久生情爱,有涓涓细流爱,有天雷地火爱,有简单直白爱,有百转千回爱,有朝朝暮暮爱,有两处相思爱。灵魂爱是爱,身体爱也是爱。但凡复杂事物,都容易盲人摸象。可以准确描述形容出来的、用语言清晰定位的,多半只是两人关系中很细小很局部很简单的那部分,而余下的,牵丝拉藤混沌一片,才可能更接近于真实的相处以及真实的双边关系。
所以每次看到电视里名人夫妻的访谈类节目,或主动或被动地讲述两个人如何恩爱缠绵,都速速转台,不忍看完。尤其是,如果这名人还让人颇有好感的话。不由自主地替TA担心,有朝一日,华美的袍子下爬满了虱子,甚至便在此时,袍子还美着,内里已生出虫来。
需要在人前展示和证明的爱,即使不是脆弱到不堪一击,至少也是风雨飘摇,或者竟然千疮百孔,亟需外力的扶持和影响。
爱这件事,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它太独特、也太个体、太私人。除了当事人,旁人都不在一个信道里,说再多也是毫无意义的一堆语言。被解读时一定掺杂了非常多的赋义,不管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偏离它的原始状态甚至完全地南辕北辙。
或者说,哎呀,公众关心呐。干公众P事,除非是拿公众的钱养了情妇。单纯的情爱八卦事件中,哪儿有什么公众,不过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围观者。人是很多,但人多了不起啊?人多就必须给他们交代啊?排队也轮不上他们。恋爱了、劈腿了、偷吃了,该认账该下跪该负荆请罪,也只需要面对被辜负的人、被伤害的家人。道歉和补偿,和看热闹的有半毛钱关系?
犯不上说给他们听啊。不说都被八卦,说就更是提供八卦的谈资。爱这件事,说得少,八卦才少。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极致的东西都是不可言说,甚至无从捕捉。爱亦然。
对真正珍而重之的东西,人类倾向于秘不示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絮絮叨叨,说给第三个人,那么这第三个人,一定隐隐然有更趋重要之势。至于说给大庭广众,那么在心底深处,其实是不怎么当他一回事了。
越珍视的东西,越会埋藏心底。能随意谈论,忘情倾诉,一定是过去了,至少也正在过去中。
金岳霖晚年,有人问及他和林徽因旧事,金岳霖是这样回答的:所有的话,我都只同她自己说。
闻者肃然。
在一定程度上,哲学家示范的不是爱,是尊重。爱的前提和基础,原本就是至大的尊重。
周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