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龙江省北部边境线上,每年春天是这样开始的:临近5月,随着气温逐渐回升,千里冰封的黑龙江,河道的颜色渐渐由白变黑,江面上不时传来因冰块相互挤压破裂而发出的“咔嚓”声,紧接着,江水渐渐波动起来,翻腾起来,裹挟着大小冰块滚滚东去。每到此时,岸边的农民就要忙着春耕春播了。
今年,当又一次春回大地的时候,黑河市爱辉镇腰屯村三好粮食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以下简称:三好农业社)的社员,个个眉头紧锁,因为成立仅一年多的合作社正面临着散伙的危机。
没有大型农机具,怎么种地
不久前,三好农业社理事会商定要在村支书察志杰家里召开一次社员大会。尽管刚动完手术的女婿还躺在市医院,察书记还是提前从黑河赶了回来。
“合作社下一步怎么打算,需要大家好好合计合计!”今年是马年,此时的杨晓沪心里颇有一种“骑马难下”的感觉,坐在炕沿上的他一边拿着提纲汇报,一边皱着眉头拼命吸烟。
屋内烟雾缭绕,气氛沉闷。说来说去,让全体社员纠结、头疼的关键问题其实只有一个——没有大型农机具,怎么种地?
2012年12月29日,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爱辉镇第一家由农民自发组织起来的粮食种植合作社——三好农业社成立了。筹备时间用了两年,腰屯村50多户农民,带着各自名下总共约5000多亩土地终于走到了一起,当年的上海知青、深度参与合作社创建全过程的杨晓沪被推举为理事长。
2013年是农业社正式运行的头一年。他们制定了严格的章程和五年规划,按照播种、管理、收割、销售和分红“五统一”的方式来操作。可天公偏不作美,从年初开始,一直低温多雨,眼看春耕就到跟前了,可是地里湿得难以下脚。
最要命的是在关键时刻没有大型农机具给力。
不到黑龙江畔,难以想象“北大仓”的天之宽,地之阔。这里农民种地以垧(15亩为一垧)为单位,一户人家种十几垧地就等于种几百亩地,单靠人工根本没门儿。
为了不误农时,这年春节刚过,杨晓沪就主动登门和镇里头年新成立的勇胜、超杰两家农机合作社(简称:农机社)协商代耕代播的事。农机社负责人态度很好:全力支持,费用还可以给予一定优惠。
不想到了春耕春播的节骨眼上,情况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杨晓沪清楚地记得,从2013年5月20日起到22日,三天时间内,给两家农机社打了无数电话,请求赶紧派车前来耕作,一直没有结果,因为他们不仅自家亲朋好友的土地要帮忙,还要忙于在外面承包租赁的大片土地。眼看距离芒种不到半个月了,他们不得不向爱辉镇领导、黑河市农委紧急求援。
镇党委还是认真对待的。5月25日中午,经镇党委书记王臣出面协调,从附近一家农机社调来一台播种机帮忙,因他们自家还有地需要用车,仅干了一天便调头回去了。王书记不得不从曾经工作过的小黑河又借调了两台旋耕犁过来救急。
事已至此,三好农业社明白此刻谁也指望不上了,于是赶紧组织社员修复和安装了4台小播种机,又向外联系了两台四垄播种机,起早摸黑终于赶在6月1日播完了玉米,6月6日完成了大豆播种。此时距离最佳适播期,整整晚了半个月。
既遇上天灾,又误了农时,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年终结算时,三好合作社每垧地的实际收入仅有3800元。虽比四周单干的农户收入略高一些,但远未达到预期目标。
大会还没结束,大家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一个胖小伙子径直走进来,抬头便问分红的钱最快啥时候能取?他明确表示,打算退社。
高额农机具补贴补给了谁
2013年的教训使三好农业社社员形成了共识:只有有了自己的农机具,才能在关键时刻不受制于人。
他们开始想方设法,甚至从远在上海的老知青那里筹来部分资金,同时指望从政府那里获得一定的政策性补贴,通过自购大型农机具的方式来实现自我服务。
没想到,这一计划的实现困难重重。
有关部门的意见很坚决。理由一,三好农业社没有必要再单独购置农机具。
截至2012年底,爱辉镇先后挂出了4家千万元级大型现代农机合作社的牌子。各家占地不小的院子里,摆着五六台颜色鲜艳的大马力拖拉机和收割机,还兼有各种配套的专业农机具。
按政府的规划要求,每家千万元级的农机社应该承担起周边农户5万亩土地的耕作。爱辉镇现有土地17万亩,照此推算,全镇实际拥有的马力,服务地方绰绰有余。
理由二,上级部门拨给爱辉镇农机具补贴的指标已经全部用完,不可能再追加新的额度来扶持后来组建的农业社。
据了解,为了鼓励粮食产区的农民多种地、种好地,国家一直采取积极的扶持政策。在幅员辽阔、土地肥沃的黑龙江更是如此。
从2003年试点到2008年开始建设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以来,黑龙江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视并加大资金投入,其中对购置大中型农机具的政策补贴比例高达60%。以一个千万元级的农机社为例,购买大型农机具出资人只需筹资400万元就可以获得国家600万元的高额补贴,即国家出大头,个人出小头。
那么,国家用于补贴购置农机具的这些钱,究竟都补给了谁呢?
一些爱辉当地的农民说:国家数以千万元计的农机补贴全都贴补给了农机社。农机社的出资人绝大多数也不是真正的农民。
黑龙江省政协农业和农村工作委员会2012年底完成了一份《黑龙江省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制约性因素专题调查报告》。报告中强调,农民带地入社是农机合作社发展的核心问题。只有吸引更多农民带地入社,才可以实现利益共享、风险共担、责任同系,这是农机合作社发展的趋势和动力所在,也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2013年黑龙江省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建设方案也明确提出,按照“巩固、充实、完善、提高”的基本思路,坚持“先建后配、稳中求进”的基本原则,成熟一个建设一个,在种植业农民专业合作社基础上建设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在玉米青贮、牧草种植合作社基础上建设畜牧机械合作社。
报告和方案清楚地表述了农业社和农机社发展的前后逻辑关系:一般是先有农民专业合作社后有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然而在不少地方,农机社早已先于农业社之前成立完毕。
从政府出台的相关政策规定来看,获得千万元级的农机社资格是有门槛的。条件之一,是需要提交农民专业合作社入社土地和新建现代农机专业合作社增加入社土地协议明细表,入社土地协议必须写明面积大小,还要有土地承包人签字。
外三道沟村村长王宝巨特别清楚,2012年在爱辉镇还没有一家农民粮食种植合作社的时候,他出面跑了一圈,便把附近几个村的土地承包证明、农户代耕证明一股脑全拉到勇胜农机社名下。双方心知肚明,村里的农户与农机社之间并没有实际的合作关系,不过是借用一下名义而已。
国家的农机补贴何时能让农民受益
三好农业社有土地没农机遭遇困境,而拿到国家资助的农机社也有一番难言的苦衷。
爱说道的王宝巨村长,在各种场合一直在为勇胜农机社负责人杨永和奋力“辩护”。
“老杨是个想干点实事儿的人。可自从办了农机社以后,把他的头也给搞大了。农机社本身没有土地,附近的农民也不愿意把土地包给他们种,这样一来,他们活儿少成本少不了,久而久之,我看非拖黄了不可!”
情况确实如此。土地承包经营后变得分散、碎化的土地无法维持任何一家农机合作社的生存。在现有小农机的存量与土地面积达到相对平衡以后,新成立的大型农机合作社在耕作费用上根本无法与小农机竞争。以播种为例,小农机播种每垧地的成本在150元左右,而大型播种机的报价将近400元。在小块土地上为个体农民耕作,往返路途所花费的油耗大,耕作面积小,农机进进出出费时费力,要价高了,农户无力承担;要价低了,农机社必然亏损。
“现实的矛盾是农业社有土地没农机,农机社有农机没土地,我们的想法是尽量做工作,争取双方以合股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爱辉镇书记王臣、镇长王伟表达了他们解决问题的基本思路。
互相观望中的农业社和农机社在短时间内难以成为事实上的利益共同体。
农民的账本则是:如果把农业社和农机社合到一块儿,农机社肯定首先会提出将他们买农机具投入的成本单划出来。这些大型农机社的每一笔折旧费都不是个小数目,刚起步的农业社根本无法承受。
另外,农机社是单独一套人马单独一套管理,代耕一家农业社的地肯定吃不饱,必须对外揽活儿。但是,一年下来他们对外承接了多少订单,花费了多少成本,全凭自己说,这个不透亮,也不可信。
有人断言,黑龙江刚刚发展起来的农业合作社和农机合作社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不出两年,必见分晓。
农民的声音十分强烈和直率。
“一些有土地的农民自己组织的农业合作社得不到政府半点扶持,一些没有土地的农机合作社却享有国家购置农机具的高额补贴,这个道理从何讲起?!”腰屯村当了27年支书的察志杰把话说得很直白:
“我们都是实实在在种地的农民,国家补贴农业最好的办法,我看就是将钱直接补到我们农民手上。”
还有农民建议说,“希望记者给上面捎句话,与其把给农机具60%的补贴一次性地补给农机社,不如按照代耕费的60%直接补给我们,让我们农民直接受益。”
春风虽已拂面,杨晓沪的感觉还是不那么乐观:如果在大型农机具上没有优势,就意味着可能会耽误农时、粮食减产、收入不会比个体农民高,那还有谁愿意合在一块儿干啊?
思来想去,4月26日,杨晓沪决定再次提笔,代表三好农业社向爱辉镇政府、爱辉区农委、农机局递交一份《农机补贴申请》。申请中说:
合作社成员大会全体成员讨论决定,鉴于去年的经验,合作社一定要有自己的农机才能保证春耕春播及时完成,秋收丰产才能得到保证。
目前合作社购买1354拖拉机一台用于整地,704拖拉机一台、554拖拉机一台用于播种、中耕和打药,3.5米旋耕犁一台,四行播种机一台和六行播种机一台。
最后一句他写道,“三好粮食种植农民专业合作社全体成员期盼根据国家政策得到各级政府的大力扶持和指导”。
他真心期望,国家政策的阳光能够照亮三好农业社未来的发展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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