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墙体和地面构成一个钝角,略有些陡峭的斜坡上,离地约两米处,有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它不到半米高,两米宽。据进去过的人说,里面朝内平行延伸,大概有两米深。它端居于沈阳火车北站的北墙上,与东西向的昆山东路平行,北眺着南北向的黑龙江街。
火车站用这个洞口排风,而几个在附近流浪的孩子,则一度在这里过夜、吃饭,用这里挡风遮雨,把这没有护栏的洞,当作他们的“家”。
同样的排风洞,在北站北墙的水泥墙面上有好几个。只不过,其他的洞口上,都配有横条的铁栅栏,只有这个洞口的铁栅栏,早几年就不知去向了。
这些流浪的孩子,就跟许多居民区里的流浪猫一样,在墙上的排风口里取暖、栖身。
不久前,这几个住在墙洞里的孩子被当地媒体发现,他们的照片出现在报纸的版面上。随后,洞口处被加上了金属护栏,孩子们也不知去向。现在,透过细密的菱形网格向洞里看,斑驳的墙面被分割成一个个的小方块,空空荡荡。
一座治安岗亭不知什么原因,从路北整个儿搬到了路南,恰好挡在洞口前面,离墙面不足半米。
这个被封堵的洞里,如今似乎再也找不出,那些流浪的孩子曾居住过的痕迹。
方大爷打扫卫生路过时,总会提高嗓门,冲着洞口喊一句:“起床啦!”随后,他会看见洞口一块用来挡风的棕色胶合板被移开,3个小脑袋并排探出来。
提起墙洞里的“居民”,没有人比负责这个片区卫生的环卫工方大爷更了解了。
在他的记忆中,3个孩子里,最早搬到这个洞,过起“穴居生活”的是黄毛儿。
快要过18岁生日的他,也是孩子们当中年龄最大的。黄毛儿老家在沈阳一个县级市,进城已经两年,曾在汽车修理店当过杂工,也在一家饭店打过工,后来没了工作,流浪到火车北站附近。从去年开始,他住进了这个墙壁上的洞穴。
后来,只比黄毛儿小几个月的大个儿也来了,两个男孩一起分享这两立方米的空间。
上个月,7岁半的小宁也加入进来。
方大爷不止一次看到,为了攀上两米高的洞口,3个孩子把马路边的垃圾箱拖过来,斜靠在墙上,踩着垃圾箱“回家”。有时,两个大男孩也会后退几步,蓄力,助跑,沿着墙壁的斜面,“飞檐走壁”一般蹿上去,然后从洞口探出小半截身子,一起把小宁拽上去。
每天清晨,方大爷打扫卫生路过时,总会提高嗓门,冲着洞口喊一句:“起床啦!”随后,他会看见洞口一块用来挡风的棕色胶合板被移开,3个小脑袋并排探出来,自上而下地看着他。这个场面,方大爷觉得“老有意思了”。
军绿色的军用被,当作褥子平摊在洞里,向外铺出来一个边儿,孩子们扒着边儿趴着,把手臂撑在褥子上面,另一床花被子搭在身上。被子都很旧了,看起来有些单薄。
黄毛儿在胶合板上钻了个手指粗细的孔,更多时候,他用板子挡住洞口,猫在小孔后面,看外面来来回回的行人。
除了一名摄影记者,恐怕没有其他外来人得以窥探洞中的生活。这名记者曾爬进去拍摄洞里面的样子,没几下就把膝盖磕得青紫。他记得,洞里零星摆着一些东西,有瓶瓶罐罐,还有几双鞋。当时恰好是天热的时候,这个作为排风口的洞,发出让人反胃的气味。
“要是回家,我就得和我爸一起捡破烂。”方大爷曾听到小宁这样描述可能的未来。黄毛儿劝他:“别回去了,我们养你。”
尽管在同一个洞里“穴居”了很久,但据方大爷观察,3个“住客”似乎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他们都是喊着“哎”、“喂”来相互称呼。
他们常在洞穴下面玩。一个清晨,小宁趴在洞里,黄毛儿骑坐在路边的垃圾箱顶上,他们笑眯眯地看着大个儿表演用嘴叼起一辆自行车的“绝活儿”。
无所事事时,黄毛儿时常耷拉着腿坐在洞口,和方大爷闲聊。从零零星星的对话中,方大爷得知,黄毛儿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与他父亲离了婚,11岁的时候,父亲也“抛下他走了”。他说,是自己“不要他们(父母)了”。
他比总是一身灰色、理着板寸的大个儿和小宁,显得更“时尚”一点:蓬松的头发,几撮刘海挑染成棕黄色,黑白花纹的外套上,印着菱形交错的图案,跑鞋上荧光绿的鞋带,远远看着格外显眼。
但相同的是,3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同样脏得“锃亮”。
车站附近快餐店的一个店员告诉记者,3个孩子经常来这儿捡别人吃剩下的食物。
街口买饼的摊主说,出于同情,他偶尔会给他们几个饼子。马路对面的超市老板记得,从洞口经过时,他曾给孩子们塞过一些钱,也问过他们“为什么不找个工作”。
黄毛儿的回答是,自己本想当保安,但身份证弄丢了,户口“在爸爸手里”,他“不愿去找他”,所以身份证一直没有办下来。
同样17岁的大个儿是3个孩子里最高的,身高一米七出头的他,比黄毛儿高了半个头,常把瘦小的小宁扛在脖子上。
大个儿的情况和黄毛儿很相似,同样有一个早早就抛下他的母亲,不同的是,大个儿的父亲去年去世了,他已拿不准,自己要回的“家”,究竟在哪儿。
这个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孩子,当过快递员,送过外卖,还曾被老板骗,一分钱工资没有拿到,就被赶了出来。
而3个孩子中年龄最小的小宁,把墙洞当成了一个隔三差五的歇脚处。
他家其实离北站并不远。在这间七八平方米的砖房里,占据房间一半空间的炕上,堆满了衣服和被子。砖房的前面,就是用棕红色土砖垒成的简易公厕,厕所门离他家不到一米,整个房间常年笼罩在恶臭当中。
小宁两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离开了这父子俩。白天父亲出去工作,把小宁自个儿锁在家里。小宁打破门上的玻璃,父亲就在门框上装了铁丝网,小宁又用老虎钳剪破门框上的铁丝,再次爬了出去。
起初他只是在附近玩耍,后来却越走越远,离家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原本焦急寻找他的父亲,慢慢习惯了这个儿子常年在外流浪。
父亲也想过,或许等这孩子“上学就好了”,但是,小宁是个非婚生子,都快8岁了,仍然没有出生证明,也没有户口。学校的大门似乎遥不可及。
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宁可和其他两个“大哥哥”一起,挤在那个只有厚床垫大小的空间里。
“要是回家,我就得和我爸一起捡破烂。”方大爷曾听到小宁这样描述可能的未来。黄毛儿劝他:“别回去了,我们养你。”
就在他们栖居的墙洞对面的街上,恰好有一所小学,趴在洞口的小宁,如果向东远远地眺望,可以看到那所学校的教学楼。
派出所的民警表示,他们是在当地报纸的新闻发出来后,才听说有这么一群在附近穴居的男孩。“能怎么办呢?”一名民警叹着气说,“这样的流浪儿太多了。”
洞里有常住人口,也有暂住人口,每个住在这里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加在一起,成了这个洞的故事。
去年9月,第12届全运会在沈阳召开,黄毛儿、大个儿和车站附近的其他流浪者,都被驱逐了。冬天,有个方大爷没见过的成年人,曾在洞里窝了几宿,后来也离开了。
今年过了年,附近查得不那么严了,黄毛儿和大个儿扛着被子,都搬了回来。
但大个儿其实并不想一直这么住下去。他总是惦记着去大连闯荡,“出海跑船”,或者“等满了18岁就去当兵”。
黄毛儿也曾差点离开这里。一天中午,方大爷看见黄毛儿领着一个女孩子,抬手指着洞口告诉她,“这是我家”。女孩一脸惊讶:“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跟我走吧。”
黄毛儿爬进洞里,把自己的被子叠好,背在背上,和女孩走了。
但当天晚上,方大爷又看到,黄毛儿和以前一样坐在洞口。“人家是上班的。”这个在渐渐长大的孩子,只用了这一句话,解释当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只有这个小小的洞口,无条件地接纳着黄毛儿、大个儿和小宁。有的时候,孩子们回来,会发现洞里“多了个兜儿”或其他什么东西,那是其他的孩子在这里暂时落脚的时候落下的。
然而,所有的故事都终止在洞口被封上的那一天。
没有人知道火车北站后勤部门何时发现,自家墙面上的排风洞成了“流浪儿之家”。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当地媒体报道后的第二天,他们就采取行动:比原装的铁栅栏更细密的钢丝网,被堵在了洞口。施工的人抵达排风口边上的时候,3个孩子已经提前得到消息,抱着自己的被褥和瓶瓶罐罐,提前搬走了。
北站的工作人员表示,“不知道孩子们去哪儿了”,他们推测,应该是“被安置了”,但“这不属于我们的权限范围”。属于他们的职责,只有对排风洞的处理问题。
火车北站站前派出所的民警则表示,他们从未介入过这件事,当地报纸的新闻发出来后,才听说有这么一群在附近穴居的男孩。
“能怎么办呢?”一名民警叹着气说,“这样的流浪儿太多了。”
年龄最小的小宁,被南湖派出所的民警送回了家,但没过多久,他再次离家出走,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他的父亲又气又急,描述着儿子在他“炒个菜的工夫就不见了”的过程。
方大爷最后一次见到大个儿和黄毛儿,是在洞口被封上后不久。排风洞斜对面的小学前,有个临街的空房子,没有门,窗口的玻璃也早就被人拆走了。黄毛儿和大个儿卷着铺盖住了进去。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方大爷照常上班时,发现那个小小的空房子已经被拆除了。大个儿和黄毛儿连人带被子都不在那儿了。
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孩子。